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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家乡习俗,春节前还有一个名为“过年”的仪式。八仙桌上摆定式酒菜,南面端放香烛,其余三面均为小酒杯,供奉先人。类似的祭祖仪式,清明前有一次,七月半鬼节前还有一次。等香烛燃尽,纸钱烧完,杯盘才能撤下,原封不动的菜肴重新热过继续吃。长辈们会把供过的白米饭留给小辈,图个“祖宗保佑”的吉祥话。
放假第二天,程大伯家“过年”,请亲戚们过去吃晚饭。饭后,一家人聚在客厅闲聊。
个头蹿高的恩恩如今摆脱了稚气,对哥哥姐姐哪个都不黏了,一心捧手机追星。程学初用果汁利诱她聊天,她反而安利爱豆,要求他熟记团里每个人的应援色和团队整体应援色。
可怜的堂哥甚至认不清浓妆下男团爱豆们的脸,看来看去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最后,他只能摸摸恩恩的头,问她需不需要零花钱买个微博会员,恩恩果断交出手机寻求赞助。冲着金主哥哥慷慨解囊的面子,大方地接过了果汁。
家里人正集体向工作后的小辈催婚时,对门早就随子女移居海外的乔老先生按响了门铃。
程家爷爷奶奶在世时,和大儿子住一起,与对门乔老先生颇为交好。后来乔老先生远渡重洋,程家二老相继过世,乔家房子虽然没卖、留着收租,但两家人确实是许久没联系了。
年前这一见面,隔了十余载光阴,众人又惊又喜。随老先生回来的,还有乔先生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小孩自出生就在国外,从未回过家乡,对新年习俗甚是好奇,坐在恩恩旁边陪她欣赏最新潮流。
程学初对乔老先生的印象有些模糊,只记得当年程爷爷喜欢和对门爷爷下棋,他受奶奶的吩咐,多次敲对面的门把忘了吃饭的爷爷喊回家。乔爷爷给他塞过一把糖,具体是什么,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区别于当时还年幼的孩子,程晖这辈是和乔家长子一块长大的。众人聊起儿时趣事,回忆林荫道下飞驰过的自行车、夏日小卖部前戳破的泡泡糖、台风天里无数次踩过的水,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乔老先生耳朵不太灵光了,跟他说话时,要凑在他耳边大声喊。有时说得再大声他也听不见,又不想再让对方重复,便一律回答:“好,好……”
有那么一刻,程学初觉得老人家的敏感并不亚于年轻人,老人家的自尊和要强也不输给年轻人。尽管年老体衰,身体各项机能都在退化,退到婴儿也不如的程度,他们仍坚持用皮皱发抖的手拄起颤巍巍的拐杖,用毛茸茸的帽子挡住日益稀落的白发,用浑浊的眼目不转睛的凝望与之对话的人,像是在说:“我还能走,我还能听见,我还没有变成废人。”
所以他们宁愿用答非所问,来倔强地掩饰听不见的现实。
已过中年的乔先生说,这次回来后,家里的房子就不租了,留给老爷子住,再请个保姆照看,拜托程家大伯多帮帮忙。
程大伯:“那你们呢?”
“我们当然还是留在国外,工作,小孩上学,走不开。”
“老爷子一个人住,你们放心?这年头好保姆难找。”
“家里装上摄像头,有什么好歹,我们随时能看到。”
叶落归根,安土重迁,老人家普遍有种归乡的执念,不愿意客死异乡。
听到程家二老早就过世的消息,乔老先生反应很平静,并没有露出特别浓重的悲伤,似乎本该如此、意料之中。
大伯母悄悄跟周鹭说:“老爷子是不是没听清?”
周鹭摇摇头,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年纪大了,心里都有数。”
乔老先生打算新年里再去拜访几位老朋友。程大伯翻二老遗物里的通讯本,帮他找出了共同好友的联系方式,当即拨打了座机号码。对面先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听见来意,叫来正要睡下的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乔老先生当即激动地涌出泪花。
程大伯开了外放,一起听两位老人互相高喊着寒暄。这边是乔先生在父亲耳边传话,那边是女儿替老父亲转述。有时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各说各的,但不妨碍他们知道老朋友正在听。
恩恩好奇地看了两眼,对程学初耸了耸肩,低声问:“这有什么好哭的?”
程学初没有解释,只让她自己玩。该怎么向不知悲伤为何物的孩子论述衰老和死亡的含义呢?在这喜庆的春节气氛里,在她朝气蓬勃的年华。不如不说,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挂完电话,乔老先生说他想去一趟广西,再去一趟四川,那边还有年轻时认识的朋友。舟车劳顿,旅途奔波,乔先生担心他身体受不住。
可是老爷子坚持要去:“说不定明年我就要死了。”
人到了一定年纪,不再避讳死亡,反而更加从容,显出不畏生死的淡定来。或许是知道惧怕和惊慌都是无用功,人活一世,不论际遇如何,总会走到同一个终点。
因为这段插曲,回家的路上,程学初开车时,程晖和周鹭坐后排感慨世事变幻。
程晖提到上半年理工大学校庆,毕业六十年的校友回校相聚,花名册上的人少了三分之二,同一个班的老同学见面,无一不是泪眼婆娑。唱起当年的系歌,他们不仅不走调,歌词也记得一清二楚,像是刻在了骨子里,不会随着光阴淡去。
惊险的是,刚唱完系歌,便有个老人倒下了。程晖连忙把他送到医院,通知他的家人,提心吊胆地等着医生的回复,幸好最终抢救回来。
留在学校的老人们,在系领导的陪同下前往医院探病。白发苍苍的校友坐在一起,说起险象环生的经历,竟没有什么哀痛,反而笑言:“真走了是好事,无病无灾,还有同学送行。”
周鹭静静地听着,恍然觉得这种结局很圆满。和满堂儿孙哭倒在病床前相比,痛痛快快地死在青春年华的回忆里,诀别于欢声笑语中,多好啊……
程晖不赞成地皱眉,让她别瞎说,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话。
周鹭说:“新春即新生,有新事物出现,必有旧事物死去。春节谈死亡,没有什么不吉利的。”
程学初不参与讨论,不发表对任何一方的赞同。
他专心看着前方的路。前方有车水马龙、霓虹夜景,小小的发光的红灯笼挂满了行道树的枝丫,稍不留神就会与信号灯混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张宜静时,她的袖子上别了块黑纱。那段时间她情绪不好,脾气不好,易哭,易怒,是过了多久才慢慢走出来的呢?记不清了。
时间治愈伤痛时,总不肯下猛药。人们怪它药效太慢,却又坚信它一定是唯一的对症之药。
分开仅有一天,程学初就很想她了。想念现在的她,也想念多年前的她。若不是时间太晚,真想听听她的声音。
隔天一早,程学初被父母叫起来写春联。
用周鹭的话说:“打小花钱送你上书法课,不就为了省点春联钱嘛。”
红纸铺在书桌上,程学初想了想,用隶书写下两行常见的字: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蚕头燕尾,宽扁饱满。
周鹭看了几眼,满意地点头,指挥他贴在大门上,又在正中间挂了个福字。
事毕,程学初借着买年货的名头要车钥匙。
周鹭给是给了,神情戏谑地望着他:“年货学校有发,我和你爸加起来双份,坚果糖果都有,你还要买什么?”
“巧克力。”程学初一本正经地说,“有花生仁的五颜六色的三角形袋装巧克力,恩恩爱吃。”
“真是难为你还记得……”
“当然,这是当哥哥的本分。”
程家第一好哥哥只花三分钟时间,进路边超市称了一包MM豆,然后马不停蹄地开往张家小区。
张宜静接到电话时,正被社区服务中心的阿姨抓来当志愿者,给留守的独居老人免费写春联和福字。同一个新年,同一项任务。程学初找来后,又多了一个壮丁。
社区阿姨笑呵呵地问她:“阿静,这是谁啊?”
张宜静说:“同学。”
程学初不满地刮了下她的鼻子,对阿姨补充道:“也是男朋友。”
一语惹来满堂哄笑,阿姨不负众望地打听出了他的家庭住址和户口本情况,问得他连连败退,偷偷在桌下拉女朋友的手求救。
张宜静甩开他继续写字,用眼神示意:秀啊,继续秀。
程学初侧头小声问:“真不帮?”
“不帮。”
“好。”程学初挽起袖子,朗声道,“阿姨,还有多少全拿出来吧,我急着拐女朋友去约会。”
“喂!”张宜静举起毛笔,几乎想要戳到他脸上。
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其他志愿者笑着打趣:“写完这份就走吧,剩下的我们来,不能打扰小俩口谈恋爱。”阿姨也连声附和,催着他俩快走。
最后,张宜静是涨红了脸被他拉出门的。
直到坐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她仍感觉两颊温度没有下降趋势,身旁还有一个热源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讷讷地问:“去哪啊?”
程学初一手撑在方向盘上,侧着身气定神闲地看她窘迫不安的模样,觉得格外可爱,闻言轻轻说出两个字:“私奔。”
司机先生明目张胆耍流氓,乘客小姐不免要还嘴:“行,你奔吧,身份证驾照现金都带了吗,能上高速吗,上了还能下来吗,汽油加了吗,等会午饭在哪吃……”
程学初举手投降:“我输了行吧,敢情你私奔还打算做个应急预案?”
张宜静眨了眨眼:“第一次,没经验,要不你教教我?”
程学初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出其不意地亲了她一下。她没有拒绝,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他笑着拍了下她的头顶,把车窗降下一条缝,说:“我也没有经验,不过我听说,私奔没有目的地,有情人跟着风走。什么时候风告诉我们到了,我们就停下来,好吗?”
“好。”张宜静始终闭着眼睛,轻轻靠在椅背上。
今年家乡是个暖冬,立冬以来没下过零度。不同于北京刺骨寒霜,家乡的风吹进有暖气的车厢时,带来清明,送来凉爽,混着炒栗子的香味,而后是爆米花的奶油香,烤红薯的焦糊味……
过桥时,风声大了起来,呼呼作响,桥下百年运河经久不息地流淌,渡轮传出呜咽汽笛声。
绕大弯时,车速减缓,高架桥下的风声音色沉闷,混在桥面和四周的车流里,悄悄地藏了起来。
然后一路通畅,直行百里,风里送来了淡淡的梅花香。
他们在梅花香里停下,张宜静睁开眼,看见陈旧墨色的市中大门敞开在远山怀抱里。中轴线上的校训石碑旁,栽了一树梅花。
程学初背出高中学号证明校友身份,通过了门卫大叔的检查。张宜静惊讶他竟然还记得,他说:“我们的学号很像,你的末号是1,我是3。”
张宜静好奇:“2是谁?”她完全没印象。
“李森森。”程学初笑起来,“他如果不傻,一定是我的眼中钉。他还坐在你后排,总是跟你讲话。”
“你很小气啊。”
“你才发现吗?”
市中的树更高大了,入学时要搭架子才能勉强撑起的小树苗俨然枝干粗壮,挺拔地顶起山丘似的团团松针。湖水中央漂着小竹筏,几只鸭子从岸边茅舍里钻出来,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地下水。
“它们还没有被煲汤吗?”张宜静想起来,以前常有人说,学校里的鸡鸭鹅是给校领导煲汤的。蒋笙曾经信了,把花生米碾碎了喂给它们吃,说是临刑前最后一餐,要吃点好的,然而鸭子们并不给她面子。
程学初说:“可能是新鸭子,老鸭子早就养肥吃掉了。”
“新鸭子是老鸭子的蛋孵出来的吗?”
“可能是。”
“它自己孵的吗,还是说市中有专门孵蛋的恒温箱?”张宜静追问。
程学初招架不住:“那你要问鸭子。”
“老鸭已经煲汤了。”
“我不是带你来看鸭子的。”程学初好委屈,为什么他的约会要围绕几只鸭子的身世打转……鸭子们挨个跳上竹筏,拱进了稻草堆,不想为小情侣无意义的对话背锅。
两人十指相扣,沿湖边走过水房、小木桥、宿舍、食堂、操场,最后才默契地来到教学楼。从高一时的那间,穿过两楼过道走到高二,然后是高三。故地重游时,往往纪念的是高三教室。
高三一班的门牌号一如既往,像是从来没有变过。它对每一个走进这间教室的学生都是如此。假期里桌面清空了,后面黑板上画着陌生图样,昭示新主人的入驻。阳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面和桌椅上,方方正正的光斑被切割成不规则碎片,每一个碎片里浮起细细的微尘。
程学初指了指后排:“高考前,我坐在那里。”又指了指靠窗的前排,“而你坐在这里,埋头写作业,很少往后看。如果回身,一定是和李森森说话。”
张宜静哭笑不得,替在家过年的李森森喊冤:“他是无辜的啊,你怎么乱吃醋?”
程学初点了点头,坦白承认:“我吃过很多人的醋,也不喜欢蒋笙总缠着你。如果他们都不找你聊天,我就可以来拯救被孤立的小朋友了。”
“可惜我人缘太好,你没有机会。”张宜静得意地挑眉。
程学初把两人十指相握的手举起来,炫耀道:“现在没机会逃跑的人是你。”
张宜静终于发现,自家男朋友是个没有安全感的胆小鬼,要靠口头便宜和肢体接触确认她的存在。她用力地回握他的手,凑近道:“我也没想逃。”
“以后呢?”
“以后也不走。”
“一辈子陪着我?”
“一辈子陪着你。”
程学初低头吻住她。在曾经每天都进出的教室门口,像青涩的高中生一样,小心克制萌动的情感,呵护嫩芽似的谨慎又温柔,一寸一寸品尝恋人的甜蜜。
他其实不是来拐人私奔的,出发前根本没想过要来市中看看。家里的春联他习惯写隶书,社区的春联和别人一样用了楷书。人的笔迹会随时间变化,常年练字的人,年头和年尾的笔法早就截然不同,除非是照着同一张字帖反复临摹,才会永远保持相似。
张宜静写的春联,像极了他初中时的笔迹。
他清楚地记得,高中时她的硬笔字绝不是如此,她也从没说过擅长毛笔字。分开的四年里,一定有人学会了他的字,在他看不见的书桌上,用他的笔迹写了些什么呢?
这个秘密他一直没问,直到很久以后,两家人谈婚论嫁。即将成为他小姨子的张宜珠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笔记本,开恩似的摊手:“八百大洋,谢绝还价,买断你们早恋苟且的证据。什么读博后才谈,我可不信,历经艰险,终于让我找出来了!”
程学初不明所以,心道唯一的证据不是那个饼干盒吗,哪来其他物证?但不得罪小姨子是姐夫的基本修养,他爽快地发了个红包,银货两讫,拿到了传说中的“苟且证据”。
笔记本里没有透露隐私的日记,也没有日期,没有名字,只有一首首摘抄的诗歌,大部分是爱情诗,也有其他叙事诗和散文诗。令他动容的是,每一个字都是他初中时的笔迹,被收录在理工附中的那本字帖里、令少年的他感到骄傲、如今已经淡忘的笔迹。
程学初合上本子,让张宜珠放回原位。
张宜珠半信半疑地问:“你不要了?先声明,红包不退还。”
程学初说:“我再发八百,请你悄悄地放回去,不要让你姐姐知道。”
“得令!”小姨子收了钱,跑得飞快。
周鹭对儿媳妇越看越欢喜,当着方缘面使劲夸,把准新娘夸得无地自容,找了个借口溜出来找人。她在庭院里找到程学初,他竟然在对着樱花树发呆。
她从身后抱住他,控诉道:“你很不讲义气啊,让我一个人应对周教授。”
程学初回身把她揽到胸前,温柔地看着她:“周教授很喜欢你。”
张宜静刚要说话,他又补了句:“我也很喜欢。”
“你为什么在这里看樱花?”张宜静安心地让他抱着,随意闲聊,并不在乎答案,反正两人在一起,无论谈什么都很有意思。
程学初却认真地问她:“你说过,在南京四年,都没有去过鸡鸣寺。”
“是啊。”张宜静叹了口气,“听过鸡鸣寺的樱花好看,可见我是没福气。还有栖霞山的枫叶,我也没看过,光跑图书馆了。”
程学初笑道:“不会,你福气特别好。”
“有吗?”张宜静表示怀疑。
程学初说:“等北京到了春天,玉渊潭公园会办樱花节,夏天圆明园的荷花很美,秋天还有着名的香山红叶,冬天若是下雪,紫禁城金瓦红墙覆了白霜,美景如画。”
张宜静笑起来:“这算是福气吗?我遗憾的是错过了时光里的风景,不是帝都旅游指南。”
程学初接着说:“从今往后,每个季节的景色都有我陪你看。错过一程山水,还有下一程。国图西面有座五塔寺,寺前银杏经风霜雷电、战火硝烟,五百年不枯不倒,生生不灭。而人的生命不过百年,我们有幸在茫茫人海里相逢,错过了还能牵手重来,不算福气吗?”
张宜静定定地凝望他许久,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大声说:“算!”
程学初拍了拍她的背,看见周鹭在远处朝他指了指腕上的表,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的人,亲了亲她的眼睛说:“走吧,订婚宴要开始了。”
张宜静把手交给他,徐徐绽放出温柔幸福的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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