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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途中
今年十月末,在最好的季节,我回了一趟故乡。
本想回到老家,放下一切,认真地看看田野,村庄,重新熟悉久违的乡土植物,与父母亲住几日。
结果,自己也说不清缘由,所有的想法都没实现,又匆匆离开。
那天三丫绕路带个朋友同去乡下,因路途施工,好不容易找到朋友的家,耽搁很多时间。
她的朋友,是个美丽的女孩。高佻的身材,标志的瓜子脸,一身休闲装,像春天的绿芽,透着青春的气息。
她在副座坐稳,便与三丫聊起来了,关于孩子、老公、老人。
我断断续续地听出来,女孩无工作,她有个可爱的儿子,孩子爸是个极奢侈的人,给孩子买一双鞋都是几百块, 他们无房无车,没领结婚证,男人离过婚,前妻给他生有三女。女孩是个孤儿,义父给她养大,她每个周末都去乡下给老人洗洗晒晒。
我觉得这女孩有点传奇色彩,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可她生活在现实中,我为她的命运以及生存默默地捏把汗。
而她双眸明亮,青春的脸颊漾着灿烂的笑意。她的内心充满了憧憬,期待。她信心十足,娓娓道来,孩子爸谈了一笔生意,能赚到点钱,马上买辆车,把生意做大点。她乌黑的马尾辫随着语言的顿挫,轻轻晃悠着,像曾经不知愁苦的我。
她们兴奋不已地聊着,话题与我无关,不惑之年,一切定型,已经不为孩子的教育,经济收入操心,与他们相比,我少了不少烦心事儿,不年轻也有不年轻的好处呀。
车到了“观光路”,我的意识完全停留在车窗外的景色。
这是一条壮观的黄河古道,沥青路面,延伸于旷朗的天地间。路两边是一眼看不到边的花田。繁盛的花期已过,浩荡的枯黄色里摇曳着碎碎星星的鲜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疏散却明媚。秋的意境分明,诗意,真是比大片的繁花似锦,有味。如果我是画家多好,画比拍照更能突出意境美,我一定停下来,坐着柔软的枯枝败叶,依着花田边清秀挺拔的落羽杉,打开画布,漫不经心地画伶仃的小花,漫野的枯萎。
车速慢下来,三丫知我心思,这里人烟稀少,天高地远,车速随意掌控。浪漫的花田消失身后,出现万亩荷塘,荷花已败,荷叶依旧繁荣,远看,像一块巨大的绿丝绸,曼妙于蓝天之下,绿,一尘不染,惊心动魄。我要求停车,到荷塘里走一圈。车停在荷塘边精巧的木亭子下,她们说话说累了,对荷也没兴趣,不愿意下去。我一个人沿着紫色檀木小道,奔进荷塘。白云从头顶飘过,荷香阵阵,群群白鹭在远处飞飞停停,莲蓬亭亭玉立,丰盈碧翠,还有不少荷花隐于叶下,娇滴滴地开着,迟迟不忍落去,似乎坚持着等谁来,在她最后美丽的时刻。
我欲要爬上前方美丽的小亭子时,三丫打来电话,时间不早了,爸在等我们吃饭,快点走啊。
我染着满身荷香,阳光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荷塘,心存遗憾。这份遗憾,甜蜜蜜的,像小时候没有吃到的水果糖味。在我回来不久,同学红约我,明年她陪我去看荷,放下负赘,慢慢地看,弥补这次的缺憾。
还有故乡的一网友,看到我拍的田田荷叶,一碧万顷。问清地址,第二天立马令老公开车带她去黄河古道赏荷。她和我有着同样的审美力,她告诉我,看到了路边的花田,边大批地枯萎着,边零星地开放着,不知如何形容那种自然而然的美。她在车里,看到了黄花月见草,大叫着,停车。待先生顺从地刹住车,已经离月见草有半里路了。先生又把车掉头,友人终于见到了真的月见草,娇嫩的黄花,羞答答地闭合着,枝下端已结实,她采了籽,宝贝一样带回家。而我听她说这些,像在听一篇优美的散文诗,关于花草,也关于爱情,不是吗?她的先生与她是合拍的,遇见月见草,是两个人的浪漫。
很快到了吕梁水库,绿水青山,坝坡绿草茵茵,羊群如云,无与伦比的美丽。水库是一个天然的湖,灵动,秀美,是黄河古道上一颗圣洁的明珠。这是故乡的景,我行走在故乡的大地上,寻找到了我生命的根源,我明白了,我一生的梦想,游览山川河流,看看外面的世界,原来,最想去的地方却是故乡片土地。
二 归家
车停在村后的马路上,路北是开阔的金稻田,路南是我的村庄,我在这个村庄仅生活过两年。
那时,我是会写字,爱在院子里种花,却不会种田的村媳妇;那时,我是清纯而时尚的年轻母亲。
稻田铺金弥香,野菊花开在路边,我来不及看我最渴望的田野秋色,急匆匆踏上通往我家的石子小路,如我希望的那样,路上没遇见任何人,便到了自家的门口。破旧的木门虚掩着,在左右邻居威武霸气的红漆铁门对比下,愈显得破败不堪,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破碎。我这才意识到,忽略了这个家的建造与投资,有种一生奔波劳碌,仍一败涂地的失败感。
图片
推开门,我曾经养育的花草,全被嫂子清理掉,院子被她打理成生机盎然的菜园子。小拐磨,手压井还在,静卧于菜畦,我的眼前晃过昨日初学推拐磨的情景,来不及细细回味,这时婆婆看见我,乖儿心肝地叫着迎过来。我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并不坐下来,面对婆婆热烈渴望与我拉呱的眼神,我站着跟她说了几句要紧的话,欲去嫂子家。一提到嫂子,婆婆拉着我的衣襟,嘀咕嘀咕,意思是邻居哪个婶子去嫂子家串门,回来跟婆婆说嫂子家伙食好,牛肉吃不完坏掉了,倒猪食桶了。老人家节俭,听到这传言,担忧嫂子奢侈不会过日子。又说有人告诉她,侄女买了一千块钱的羽绒服。我劝她,这不是她老人家管的事,古语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照顾好自己比什么都好,多操心多累。想起多年前,我刚嫁到她家,也因为她爱管我,比如晚上开灯看书织毛衣她都嫌费电,常在窗外喊我关灯。那时我年轻阅历浅,很讨厌她这样,和她之间言和意不和,甚至吵架拌嘴。如果再与她生活在一起,她怎么管,管什么,我都不介意,其实爱管也就是操心命,理解她一生过穷日子,节俭习惯了。
到了嫂子家,也只是站几分钟就走了,嫂子送我到村头,婆婆拄着拐棍蹒跚地跟着。她听说三丫在路上等我,(时间太紧迫了,三丫下午还得回去接孩子)偏要去看看三丫,是嫂子把她拦住。我觉得嫂子救了我,我不是多么高尚的人,很俗,心有杂念。婆婆容颜不丑,但腿瘸,干瘦如柴,活得很委屈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心怜,我怕同来的朋友看见婆婆的样子,有失体面。
说实在的,这里是我正真的家,可我并没有到家的欣喜,这个家让我沉重,深感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
我们的车穿过稻田,过了徐洪河大桥,经过两个村庄,绕过一池壮观的鸡头莲,便到了我童年的家。
这里我可以放下一切负赘,回归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父亲早就做好了饭菜等着我们,我与小时候一样,撒着娇跟父亲拥抱过才吃饭。清炒丝瓜、青椒炒鸡蛋、蒜香清水豆腐、咸鸭蛋、鲜枣莲子红豆粥、小麦煎饼,不是什么好菜,却是我们喜欢的家乡土菜,自家种的纯天然绿色餐食。
饭后,我们家里转转看看,新鲜而好奇。
无论多久,无论多少次回来,院落依旧老样子,熟悉,亲切。只是墙壁水泥脱落,呈现出光阴的味道,我们在老,院落也在老啊。与几年前回来的情景相同,母亲依然热衷于采草药,院子里,一堆堆,一片片,晒着清香的药草。母亲坐在堂屋檐下,不慌不忙地摘猫耳朵花。刚从田野割来的猫耳朵秧,花叶鲜艳,掐出草汁来,草香弥漫。母亲摘着花,笑出声来:“你三叔,采了很多花拿来给我看,我一看花屁股(花萼)很大,不是猫耳朵花,这个花卖得贵,多数人不认识。”母亲因比别人熟悉野花而得意。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知道三叔采的是苦苣菜的花,与猫耳朵花相似,都是明丽的金黄色。乡村的野花随处可见,因多而不引人注意与珍惜,人们关心的是庄稼,所以多数人是分不清野花的。
而离开村庄的我,对植物充满了兴趣,在我心里植物代表着美。母亲在院落里里外外种了大豆、爬豆、丝瓜、北瓜、葫芦等。恰好的十月,风清日柔,植物葳蕤,各种绿浸润着院落,爽心悦目。
三丫与她的朋友瞅见墙头边的枣树,小圆枣子缀枝,有青如翠玉,有红如钻,有青红参半如石艺品,玲珑精巧,饱满圆润。摘颗入口,脆嫩清甜。三丫拿着棍子敲打枣子,她的朋友地上捡拾,时不时擦颗入口,不亦乐乎。
家中有不少果树,回来很难碰巧遇见果熟的。父亲指着大水泥缸旁两株秀美的杏树:“本来枝还多,每年结很多果子,树枝都压弯了,你们不在家没人吃,送人还是吃不完,落满地,招苍蝇,我给锯掉不少枝,让它少结点。”
杏树于我,是典型的村树,是乡村的符号,在江南很罕见,江南人不喜种杏树,也许是因气候不宜生杏树吧。因此每到杏花开的季节,及杏子黄时,我极度想家,常特意去乡下寻找杏树,寻找多年,直到今年,杏子微黄时,在一个小村子里看见了杏树,依着院墙,枝茂叶翠,杏藏叶间,盈润泛黄,那情景,就像见到我梦牵魂萦的童年院落。我在杏树下逗留了很久,念念不忘开春再去看杏花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村景了。我这些细微而丰盈的念想与行为,皆与这个童年的院落有关,与童年的村庄有关。
风从大门吹进来,杏枝摇曳,像是深情地回应我对它的深情。我在杏枝芳香的浓绿里,端详从晾衣绳吊下的三只北瓜,青皮,带着泛白的条纹,油光发亮,饱满而健硕,长势喜人。母亲种啥都丰收气派,我喜欢母亲当下的状态。晚年,守着院落,养育群群植物,石头垒的墙缝开着野花,染着苔绿,做饭时,家前家后走一圈,餐桌就桃红柳绿,丰盛起来了。
我正想着,母亲把择捡好的猫耳朵花端到太阳下,用手一点点铺匀,小黄花在母亲的指尖翻滚,调皮又可爱地接受阳光的抚摸,升华成神奇的中药。我忽然想起母亲入冬,收拾好活计去张家港小妹家的事情来。我跟母亲商量也到我家过几天。母亲瞪着眼:“你怎么知道我去你小妹家?我是偷偷跟她说,去她家过几天,跟村上人说去你弟弟家过,可不能传出去啊,人家会笑话,儿子家不住,住女儿家。”
母亲一辈子要强,爱面子,周全。她碎嘴跟弟媳妇合不来,却又怕村上的人知道笑话,常隔三岔五到三妹家过一段时间,对外人扬言儿子接去了,证明儿子儿媳妇对她好。当然她也时常在我面前嘀咕弟媳妇不好,我只能听不言语。她的儿媳妇只能她说不是,别人说个不字,她不准。婆媳间也没啥大矛盾,弟媳妇不爱说话,母亲话多而已。
村庄里,人与人之接触频繁,亲密又透明,人多嘴杂,爱家长里短,相互攀比,攀比家底,攀比儿女及儿女关系,村庄简单清澈,就这么点事儿。
我出神地看着院落里的一切,母亲喊我:“快来看房间给你收拾好了,多住几天!”
还是我年少时的闺房,家居还是原来的家居,摆设还是老样子。实木的床头柜,实木的床,实木的窗户,大门口百年国槐伐之,请最好的木匠制作,涂着清漆,原木色。依然散发着木头的香气,让人陶醉的味道。北窗开着,清亮的小河绕着村庄静静流淌,河那边是旷朗的稻田,我曾坐在这个窗下,写过很多诗歌、散文、情书。那时因考试没考好,或别的事,常挨母亲打骂,我常坐在这里偷偷哭泣,甚至想到自杀,又没有自杀的勇气,主要怕死后很多人看我的尸体,以及对不起家人的负罪感。看着窗外的植物,田野,那么美,那么敞亮,我开始想到用文字来表达这一切。
我以为这个村庄里,再也没有谁比我更爱我的故乡,我能叫出故乡大地很多野草的名字,为她写诗;我常会想起年少时与我交集过的每个人,回忆起很多细微的情节故事;我在江南的风中,遇见故乡土地上生长过的小草,带回家养育;我一次次写下故乡黄土地的广阔与丰盈,以及泥土的温暖与芬芳……
然而,我却选择了离开,离开我的故乡。
最不能理解自己的是,三丫要回去接孩子,我也跟着走了,我已经不适应长期居住在这里,回乡只是一次旅行,我对故乡的浓情只适合在文字里呻吟与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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