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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在外上班的人，回老家就成了一种奢望。特别是快过年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心急火燎”的滋味儿。
在一九七六年底，大爷（父亲的哥哥）把我安置在百里以外，县城唯一的国营食品厂里。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我，虽然是个临时工的身份，可在当时，能从土窝窝逃出来，也算是一步登天了。在食品厂里，我干过杂工，泥瓦匠，熬糖工……后来又做了食堂的伙夫。
那个时候，粮食紧缺，各种商品都在“计划经济”中生产，食品加工行业有淡季和旺季。每年到了旺季，招进一批临时工。到了淡季，留下来一小部分，配合固定工，生产少量的食品。大部分临时工都要被解雇，厂里不能养闲人。我很幸运的每年都被留下来。
一九八一年到了腊月根儿，我被领导安排春节值班。按说这是个好差事，因为春节值班期间要发双工资。不过，我最想要的，还是回家过年。因为平时不能轻易请假，每年回家的次数多则三次，少则两次，每次最多在家待三、五天。每当假期满了，离家的时候，总是恋恋不舍。那种心情，是别人体会不到的。让我值班，是领导对我的信任，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我却是一半高兴一半纠结。几个月都没见到父母和老婆孩子了。
值班的时间是腊月二十八——正月初五，每天三班倒，最难熬的时间段要数除夕夜。整个县城都在噼里啪啦放鞭炮，每家每户团团圆圆的吃饺子。我正好赶上那个时间段，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门房里发呆。我想到了以往的除夕夜，我和父亲搬着方形的炕桌，拿着供香、黄纸，给家里供着的各路神仙“发神纸”，然后放鞭炮。这一切都做完了，母亲的饺子也煮熟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坐在炕桌周围，有说有笑……就在我沉浸在以往过年的情景中的时候，突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老肖师傅，大家都叫他老肖头儿。他左手拎着一瓶本县产的“燕塞大曲”酒，右手托着一个敞开口的草纸包，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我一看，纸包里是一块大约有半斤重的酱牛肉。他弓着腰笑着说：“王西乎（师傅），你一个银（人）及（值）班没意西（思），鹅（我）过来陪你拉拉呱儿。”他的话“侉”得几乎是含混不清，但我还是能听得懂。他的到来，让我感到很意外。
老肖头儿的女儿嫁到了外县，很少回来看他。几年前老肖头儿的老伴儿也去世了，成了孤家寡人，厂领导见他挺可怜的，就把他安排进厂里宿舍居住，免费给他提供煤柴水电，成了厂里的“五保户”。老肖头儿个子矮小，佝偻着腰，脸上、脖子上长满了白癜风，下嘴唇朝前撅撅着，是个典型的“地包天儿”，说话“侉”得让人难以听懂。据说他的老家是张家口市宣化县人，来到围场几十年了，口音一直没有改，他的大部分话就像说“外语”。比如：他到糕点车间里去找一位孙师傅借斧子，他说：“熏西乎（孙师傅）把你的胡子借我洗洗。”孙师傅用手摸摸嘴巴，不明白。老肖头儿又用手比划着说：“屁护（劈斧），借你的屁护洗洗。”孙师傅又摸摸屁股，又没明白。老肖头儿又比划着劈柴禾状：“劈，劈……”类似这样的笑话比比皆是。
老肖头儿最不讨人喜欢的地方，是他特抠门儿。如果赶上他吃饭时，有工友从他的门前过，他会赶紧把门关上。他越是这样，人们越是逗他，故意往前凑合。吓得他把脸转过去，面对着墙吃，生怕人家抢他的饭吃似的。就是这样一个抠人，今天居然给我送酒、肉来了。
说实话，老肖头儿那个形象，别说吃他的东西，就是看着他就没有食欲了。可是，既然他好心好意送来了，我又不能戗他的面子。他大概看出了我的顾虑，笑着说：“怕你嫌江（脏），这块牛又（肉）戏（是）卖又的给包的，鹅（我）没尖宿（粘手），你鸡（自）个儿去切切吧。”我赶紧说不脏不脏，然后，拿起那块牛肉，到后院厨房里切成片，装进盘子里，随手拿了两双筷子和两个酒盅回到门卫。老肖头儿吸溜一下嘴唇滴流出来的哈喇子，笑着说：“嘿嘿，鹅不会豁（喝）酒，你鸡个儿豁吧。”我说，那你就吃牛肉。他又说又鹅也不嘁，鹅就跟你拉呱儿。这时我才想起来，他是个回民，不会同我一起用餐的。于是，我一边自斟自饮，一边东一句西一句的和他聊着天儿，不觉不由的一瓶酒见了底儿。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嘿嘿，鹅要戏（是）鸡道你介（这）么能豁，鹅就买两贫（瓶）了。”我笑着说：“够了，再喝就进瓜地了。再说了，还得值班呢。谢谢你陪我度过了一个有酒有肉，有人陪伴的除夕夜。”他又笑着说：“嘿嘿……介（这）算个霞（啥）？介几年你天天帮鹅提溜水，鹅还没感谢你呢。”他说着，哈喇子又从簸萁舌头一样的下嘴唇流出来了，像一根长长的粉条。
是的，老肖头儿年纪大了，到三四十米外的水房去提水，磕磕绊绊的很吃力。有一次还摔了个跟头。我在食堂里，时间比较自由，就承担起每天给他提水的任务，反正他一个人，一天有两桶水就够了。当时只是出于一种同情心，也没想到要他回报什么。他今天的举动，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足够让我暖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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