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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有的人回家过节像渡劫。
去年,我有一朋友过完年回来跟我说,按规矩给长辈磕头,都快磕出脑震荡了。
今年,我又在网上看到了一个更狠的规矩:回趟家被要求改姓。
理由是他们家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村里分地的时候唯独他家没有。村里召开村民大会之后,跟他全家老小说,你们要跟我们姓,就把地分给你们。
这家人已经在村里住了五十年,村里人照样不把他们当作自己人。
我把这事儿跟民警蒋述说了,问逼人改名能不能报警。
蒋述说,这事儿法律上他没想到明文规定,但真听说过一起类似的情况,还闹出了人命。
“规矩欺负的都是老实人,但如果那人不老实了,就要开始反杀了。”
这个故事由孙文泽老民警口述,我们的老朋友民警蒋述记录。
刑警最怕是过年。
春节在我们这儿俗称“死人旺季”,也不是凶案,就老有喝大了掉河里的,酒精中毒的,放炮把家烧了的,各种事儿出了一个又一个。
有时我看地上的鞭炮碎都感觉是血。
但那么多年过去,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在2004年春节。
那是大年初七,我接到胡家村报警,说有一具女尸死相诡异,绝不像是任何一种过节期间的常见死因。
她的心脏被挤碎了。
我赶到时,她已经被蒙上了白布,掀开,是个老太太,胡家村村民,在自家菜地里被发现。四周被围观村民踩得全是烂泥。我立即把尸体带走初检。
硬邦邦的尸体被搬到解剖台上,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真容。
明面上看并不恐怖,只是由于数日曝尸荒野,尸体面部已被冻成紫黑色,裤子也不翼而飞。
剪开厚厚的粗布绒衣,我一眼就看见她上身呈现出不正常的干瘪。人再瘦也应该有个厚度,可李老太太的上身整个塌了下去,干瘪,像制作到一半的木乃伊。
我伸出手试着按压了一下,瞬间触电一般收回手,后退好几步。
老太太胸腔的两排24根肋骨居然齐刷刷断了!失去肋骨保护,就连肺、心脏也被挤碎了。
什么东西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的呼吸跟着费劲了起来。
胡家村可以说算是个被荒山围住的孤村,除了菜地那一片之外没什么人烟。
我从菜地沿土路走了二百来米,上省道,在排水渠里找到老太太丢失的蓝棉裤,早就被水浸透了,和泥巴冻在一起。
老太太姓李,推测死于六天前傍晚6点,前后不超过两小时。系受到重大外力,导致双侧肋骨断裂,连带脏器破裂,胸腔腹腔大出血导致死亡。
我们起初觉得这样的死因大概是车祸。
但队里有同事问了,车祸就车祸,怎么还要把她裤子扒了,总不能是为了取暖吧。
“邻省有个迷信的说法,如果撞死人就要把衣服剥走烧掉,不然冤魂会缠着这辆车,卖都卖不掉。从省道过路的大多是外省司机,说不定就是遇到这种人了”。一个快退休的老民警说。
但也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要是我的话就把衣服剥了,然后连尸体一并扔水渠里,还不会被发现,扔露天地里几个意思?”
讨论来讨论去,大家发现还是只剩车祸这个比较靠谱的推测,决定转给交警中队办理。
麻烦就麻烦在移交案件上。
交警中队发现尸体裤子没了,疑似被性侵过,不愿意受理成交通事故。他们大队长都来了,说话速度极快,唾沫时不时喷到笔记本上。我们局长时不时给我投来眼神,那意思分明是:“你特么说话啊!”
我特么哪敢开口啊。
最后协商结果出来了,交警派一个人来参与办案,我们约好,如果发现就是车祸,这个派来的兄弟得把案件带走受理。
我只能再次回到胡家村。
村长正在办公室一根接一根抽烟,看我推门进来跟见到救星似的,泡茶递烟,赶紧问案子怎么样了。自然是没什么进展,我摇摇头。
村长在交谈中告诉我,胡家村一直很平静,最近一次出事也都是两年前了。村里一幢土坯房因为取暖失火,烧死了人,除此之外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只是现在来看奇怪的是,两年前被烧死的同样是个老太太。
对方还和这次被害的李老太太关系密切,经常走动,是最好的闺蜜。
在胡家村,生活最简单的可能就是这群老人。大冬天的,除了生火做饭以外,要么和别的老太太坐在自家土灶前取暖聊天,或者太阳好的时候在村头打牌。
这种碎嘴子老太太,去哪儿和人结仇呢?
我翻了翻从村长那儿要到的花名册,男性村民的名字都是密密麻麻的“胡”打头。
也难怪村长想不到李老太能和谁结仇,这一村的同姓,拉到祠堂里,绝对亲得都跟一家人似的,拿出族谱一叙,就算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也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何况像胡家村这样丘陵多、耕地少的城北山村,大家都挺抱团生存。
除了一个叫傻老宇的外姓男孩。
他已经失踪了快两年。
他就是被烧死的那个赵老太的亲孙子。
提起这个人的大名金振宇,村里人无一不是一脸茫然的摇头,说不认识,但一旦提起他是被烧死的老太太的那孙子大家才会恍然大悟——
“哦,你说傻老宇”。
提到的人都记得这个出了名的傻子,纷纷指向了那幢被烧毁的土坯房,那是傻老宇和他奶奶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家。当年失火,他奶奶丧生,他也随之失踪了两年,没人再见过这个男孩。
那栋房子,也是这次被害的老太太生前最爱去的地方。
当年村里当是火灾,压根没报警。我想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线索,洗了把脸,提着勘察箱就带人去了那栋被烧毁的土坯房。
这里被一小块菜地围着,两年没人打理,枯草已经有人半人高。
这种土坯房在胡家村里并不多见,基本上所有村民都建起了小瓦房,唯独这户外姓人家,还住着这个勉强能算两间半的破房子。
没办法,据说傻老宇小时候,全家男丁都出车祸死了。他也只能在这破屋子里被奶奶拉扯着长大。活着都费劲,更别提修瓦房了。
我就这样踏着草走进了这几间已经没了房顶的破屋,除了幸存的墙壁上还能看到糊的报纸,残余的墙体里面还坚强的冒出几株杂草,这里的所有东西不是被清理就是被烧没了。
最先起火的地方,应该是那半间已经塌了的厨房。村里俗称锅屋,被烟熏的一片漆黑。
我看到了一根大铁链,末端还有个小锁头,想必是傻老宇奶奶,生前用来栓驴子之类的。
没啥有用的线索,我又去了趟村委会,问收尸时傻老宇奶奶的尸表状态。村长随口应道:“你说赵老太啊,嗨!估计是那天太冷,她把锅屋的火生的旺了点,结果把屋子给点了。”
村长心有戚戚,“要不是她那孙子打开锁链跑了,估计也得陪葬。”
“什么?那大铁链子锁的是人?!”
村长看我们惊得合不上嘴,觉得拴住这个人怎么了,反而是我们大惊小怪。
据说他爷爷老金,来村里时就带着老婆赵氏和一男一女两娃,对外说女娃是逃荒时捡的,留着以后说给儿子做媳妇。但傻老宇出生后,村里纷纷传言这女娃娃就是老金亲生的。
因为他们发现傻老宇是个弱智。
这孩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老金是外来户,还带着来历不明的儿子媳妇,再加上又有个傻孙子,村里传言老金的儿女近亲结婚也并非毫无根据。
更不幸的是傻老宇还小时,老金家遭遇了大变故,传言变得更加邪乎。
那一年先是年初老金和儿子进城,结果出了车祸全都没了,后来傻老宇妈也跑了。本来还算是个家的地方只奶奶和傻孙子两人。
“傻老宇克死一家”的传说在村里蔓延。
村长告诉我们,傻老宇从小被铁链锁了十来年,平常也不怎么见他往出跑。着火以后,村民们就再没见过他,只看到现场被他“克死”的奶奶尸体,还有那条空的铁链。
我看着那条铁链,心里琢磨,能够挣脱它的男孩,力气应该不小吧。
李老太太命案前半个月。
那时傻老宇正在距离村子三十公里外的县城派出所,他被关在里边了。
他觉得很饿。
两年前他逃出了那场火灾,就来到县城,一直饿到了现在。幸好县城这么大,光是垃圾堆就可以喂饱他。他学会了偷钱,也会偷东西去收破烂老头那换钱。
就算这样,他也觉得县城比村里好太多了:除了穿制服的没人会抓我。还不用被铁链拴着。
他说的穿制服的就是警察。
城关派出所的李所长也一直记得傻老宇。
李所长说,这人没被劳教关起来,纯属大家觉得他傻。他会傻乎乎承认偷东西卖去了哪,供出更多偷盗团伙。正是这个傻气,李所长对他还算客气。
每次他要抓傻老宇,都得派三四个民警才能把他绑回来,因为他力气太大了。
傻老宇绑回来,面对抓他的民警,他第一反应是傻笑。
逮着他的时候,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
到了派出所,除了自己的名字,啥也不会写。所里都喊他外号:“野人”。
这次李所长得知他小偷小摸,又抓到他了。他一头黄毛,上身是不合时宜的牛仔服,下身穿着一条带有完整金属拉链的牛仔裤,这打扮朋克又摇滚。
李所长的属下给他戴上手铐,但他的表情却像孩子一样天真,笑起来了。
“谢谢”,从嘴里挤出这两字之后,他不停的在傻笑,足足笑了两三分钟,大院里的民警也不知道为啥,看着他笑也都跟着笑。
傻老宇嘿嘿笑完了,冷不丁冒了三个字:李所长。
他记得,这个叫“李所长”的人对他还不错,会把剩饭给他吃,还有肉。
李所长说,“傻老宇,你把我们派出所大院给扫了就少蹲一天,把办公楼扫了就少蹲两天!”
所里警察大半都是烟民,每天光烟头都能扫一簸箕。
等李所长抬头一看,傻老宇已经拿着扫帚簸箕忙活开了。城关派出所大院上百平方,办公楼五层,保洁都得扫上俩小时。
反正傻老宇有的是劲,李所长真让傻老宇去干了,还说话算话免了他两天拘留。
要是李所长知道这个男孩后来会干什么,估计打死都不会放他走。
被铁链子锁到成年的傻老宇是有嫌疑的,那个寒冷的冬夜没被烧死,还能解开铁链跑了,就说明这人有逃生技能而不是个纯粹的傻子。
问题就在于这人没有户口,跑了两年还不知所踪,到哪去找呢?
流言总是传的超级快,尤其是在山村。
第二天刚上班,村长一个电话就急着喊我过去,“傻老宇不会回来了吧?”我刚进村长办公室他就迫不及待问。
村民们奔走相告,这个灾星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要对村里复仇,下一个又是谁会倒霉?
我在对村民和村长的走访调查里,慢慢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恐惧——
他们从没忘记过去是怎么对待傻老宇的。
傻老宇三岁时还不会说话,不知道谁给他起了外号叫傻老宇。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灾星”,克死了爸爸和爷爷。祖孙二人就靠着门口那点菜地和村里发的钱日子还能凑合过。
但整个胡家村,并没开始可怜这家人,反倒是和傻老宇多说了一句话都成了罪过。
和傻老宇玩的小孩会被家长带去七八公里外的道观烧香求平安。
傻老宇巴巴地站在伙伴家的大门口张望,不一会就会被赶走。
傻老宇五六岁的时候本来也应该去村办小学念书,当赵老太太找到村长时,村长没有明着拒绝,但是话里话外明摆着不愿意。
傻老宇不受待见,被整个村视不祥,如果哪天恰好去了谁家,而那家又恰好倒霉发生点啥,他们必定会被赶出村。
深思熟虑后,赵老太向村里人交出了金家的投名状。
赵老太买了一条黄瓜粗的铁锁链,请了人在锅屋的地上砸进去一个铁环,铁环连着铁链,另一头就绑在傻老宇身上。
头几天傻老宇被锁的撕心裂肺,天天晚上嚎哭个不停。
赵老太就会顺手从锅屋抽一根柴火打孙子,时间一长,那词儿连周围邻居都能背掉了:“奶奶造孽啊,奶奶死了你也就完了,你个灾星在这起码有吃有喝冻不着,你再克死一个奶奶就只能陪你死了!”
那种带着唱词的叫骂,可不只是说给傻老宇听的,外边的村民也听着。接下来,变化也显而易见,这个“灾星”很少再出屋。
村民满意了,胡家村短暂地恢复了平静。
屋外四季变化,傻老宇在不见天日的锅屋里打转、长大。
村长说:“这么些年一直都是相安无事,傻老宇不洗澡不洗漱,也没有户口,因为是傻子也没人管,除了赵老太给一口吃的他也不乱跑,冬天靠着灶台也冻不着。”
“这是把人当畜生养啊!”听到这我已经愤怒了。
“也不能这么说,傻老宇长得还是挺快的,十四五的时候已经能够到钥匙自己开锁了,只要不和村民打照面,其实还是能自由活动的”,村长有点不好意思,慌忙解释。
连一个村的村长,算是最有文化和权威的人都这熊样,我也不想再骂什么。
我在村里瞎逛,路上不时有村民憨憨的和我打着招呼,我有种不真实感,这些朴实的人难道真能做出这种事?
事实上,本姓联合起来,排斥他族已经是常态了。这胡家村同市周边,就有个地方叫白家山。当地人为了争夺这个山头,几个大姓在山下烧了一口油锅,够狠才能占山。
姓白的一男的就直接把手插进油锅里,熟了一条胳膊,拿下一座山。
后来整座山就成了白家的祖坟和石料场。
就连我之后的小徒弟,抓到一个毒贩,对方也会凑近乎说是同姓,以后一起回祠堂看看。
为了生存和资源,胡家村的人们都习惯性地抱作一团,我甚至听村民说过,外姓的男人,在这里生下的孩子又不姓胡。
要我是傻老宇,想活命,就得逃。
距离甘泉村命案后一周,也就是正月十五前两天,傻老宇在县城里偷了一条狗。
冬日的暖阳射在身上,不怎么冷,偷狗卖钱也怪累的,傻老宇在街上睡着了。
他自从奶奶在大火中死后,就逃到了县城,他觉得这日子确实好过多了。在那之前,他也小小偷跑了几次,只是代价非常惨痛。
他还记得,自己十四五岁以后,奶奶就把铁锁的钥匙,放在锅屋的窗户台上。终究是亲奶奶,赵老太知道如果自己离开人世这傻孙子除了饿死没其他路。
由于窗台太高,又过了几年,日渐驼背的她已经够不到钥匙。
此时的傻老宇已经有一米七,他有时会鼓起勇气,打开铁索躲着人在村里转悠。他有次晃悠到了村小学,和自己的儿时伙伴们,只有一墙之隔。
他扒着窗户缝,看见很多小孩坐在里面认真听讲,黑板上画着一堆他不认识的符号,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密码。
教室里的人声呜哇呜哇的,他却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后来,他总是鬼使神差的溜到村小学附近,偷看小学教书。
回来的时候他会把自己锁好,再把钥匙放回原处。
偷看小学教书的事儿当然瞒不住,几个月之后一些村民就到傻老宇奶奶那里闹,说自己孩子要被傻老宇吓出个三长两短就把这祖孙两赶出去。
又急又气的奶奶干脆从灶台里掏出烧红的炉钩子,然后插到水桶里,刺啦一声刺耳伴随着白烟的样子把傻老宇吓坏了。
“再敢跑出去我就用炉钩子把你扎死!”
这一通吓唬,傻老宇不敢再跑出去了。傻老宇很乖,撤回了锅屋。
但即使老老实实被锁在灶台前,傻老宇一直都没有获得多少村民多少同情。
奶奶表演式用炉钩子吓唬傻老宇的模样,被不少小孩子和闲汉学去了。他们也装模作样的拿起自家的炉钩子吓唬傻老宇。
而傻老宇只能抱头往锅屋深处钻,每次嗷一声躲避的时候总会被铁链子扽的生疼,然后又是一声惨叫,总把调笑的村民看的手舞足蹈。
傻老宇除了熊熊燃烧的灶台,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他奶奶是不敢劝的,毕竟她也是一个外姓女人,想要在村里终老,哪敢有意见,只能陪着笑说他惹事了就往死里打。
她为了不被排斥,不仅让傻老宇被欺负,还会大方把地里的菜分给四邻,然后和周围其他老太太嚼会舌头,一聊便是一天。
傻老宇饿了,打断在房前地头和其他老太太聊的正欢的奶奶,招来的就是扔的奇准的砖头土块。砖头土块砸在傻老宇身上,铁链叮铃哐啷,换来其他人笑得更欢。
时间一久,没等赵老太出手或者傻老宇出声,聊到兴头上,其他老太太也会捡起砖头土块朝自己扔,傻老宇只能抱头挨砸。
后来,村民发现傻老宇被欺负时已经不会哭了,而是面对大家的拳脚开始傻笑。
傻老宇看着人拿起来的泥巴块就开始嘿嘿嘿笑个不停,轮到施暴的村民尴尬了,这时再来个过路的给个台阶,“你和一个傻子较什么劲!”
傻老宇就顺势免去一顿打。
这是他学会的招数,傻笑就不挨打。他几次被抓到派出所,也总是对所有人傻笑。
我从村长那打听到傻老宇的身世过后,气呼呼走了。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李老太太身亡的现场,由于村长的交代,现场没有人来过,当然也没人敢来。除了离现场十来米远的地方有几团灰烬,想必是李老太的家人烧的冥纸吧。
土地都被冻结实了,恰好下的霜又像给地面撒了层白灰,让痕迹都显露了出来。
尸体所在处除了那两个不明所以的圆窝窝之外,还是和之前一样。
当我蹲下仔细看那个圆窝窝的时候,脑袋瞬间响起一个炸雷,这个不起眼的圆坑里,有个蜈蚣似的道道,我怎么之前没发现!
我马上打电话让队里带上家伙再来现场。
“一定要快!来晚了就化冻了!”我对着电话反复吩咐。
我又顺着那个圆坑往上一寸寸的观察,大概在尸体的脑袋部位,一个极浅的掌印痕迹呈现在眼前。
妈的,这趟没白来。
但是等勘察车到了我才发现提取并没有这么好办。
太阳已经出来了,这么慢慢拍照提取肯定耽误时间,还有关键的掌印实在是太浅了,在实验室提取指纹的工作都得半天,在现场工作的话就更麻烦了。
我想起了昨晚上看的考古纪录片,咱可以学学啊,整体提取技术不难,当即决定把痕迹连带泥土整块提取到实验室,然后再冰箱里急冻后慢慢提取。
来了四个人,一人捧着一块土,想捧着宝贝疙瘩似的赶回队里。冰箱门刚关上,不大的技术室就像疯了一样嗷嗷欢呼起来了,直到把队长引来。
“老孙破案了,把我们整疯了!”大家马上给队长说了遍原委。
下午那个圆坑里的道道就比对出来了,是一条细细的金属拉链压痕,如果不是结霜的话压根看不出来。
大家整夜都没睡觉,从掌纹里提取的指纹也顺利比对出来了。
指纹库显示的是一个无户籍前科人员:金振宇。
也正好就在前几天,在县城巡街的李所长接了个偷狗的警,而被偷金毛的那家人还在院子里安了当时并不多见的监控。
屏幕里鬼鬼祟祟的人,又是熟悉的金色小辫,一身不合时宜的牛仔服。
“这就不傻老宇么,抓他。”
李所长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抓到了傻子,犯的事儿不再是小偷小摸,而是杀人。
傻老宇由于盗窃在市拘留所。
把他从拘留所提出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虽然是个小眼睛,但是收拾的还算干净,看起来愣愣的。他被带进讯问室,按到铁椅子上固定住手脚,都没有丝毫害怕的神色。
他的眼神和野兽一般,无知且充满好奇。
但是当我和他对视的时候,他那眼睛里面流露的分别是友好的神情,甚至笑了一下。
拘留所里面可没有李所长那样对他好,傻老宇那个过年染的金色小辫刚进去就被绞了,现在只有一头乱蓬蓬的黄毛。
他穿的衣服则是一绿色军大衣,金色的扣子都被剪了,这也是李所长给他临时从仓库弄的。
为什么杀人?”主审的是个老预审刘警官,他就那么直接问了。
“听说杀人偿命?”傻老宇说出这句话时语气还有点天真,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偿命。
“我知道自己是有名字的,我不会写,他们都在上学,我不能。”傻老宇说的话支离破碎,但是多多少少能听懂。
我看过傻老宇的询问笔录,问他,你不是会写自己名字吗?之前被李所长处理过你那签名不就是自己写的。
“我只会写名字。”傻老宇回答。
从傻老宇的描述来看,十四五岁那一年他躲着下地干活的村民,就在村小学大院里面趁上课时透过窗户缝看一会,就这么把自己名字看会了。
说着傻老宇居然还有些兴奋,就像是个孩子解答出了想了半夜的数学题,他大方的问老刘要来了纸笔,兴冲冲的写下了金正宇三个字。
你这仨字和你签的笔录不一样啊,怎么叫金正宇?
“靠,我忘了,我被李所教过我叫金振宇。”傻老宇傻笑了一下。
说正事儿吧,那老太太怎么招你惹你了。老刘问出了正题。
“我还没杀完,我出去了每年都要去杀一个。”傻老宇脸色沉了下去。
长大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而且一旦打开就回不去了。
傻老宇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揍。
灶台不分季节熊熊燃烧,春秋天和冬天还好,到了夏天,南方湿热的气候根本就是折磨人,除了把自己脱光、身边放一桶凉水,根本没法解暑。
毕竟是个男人,每天早上四仰八叉的睡锅屋里,下面那玩意翘起来的样子被不少大姑娘小姑娘看见,大家自然有意见。
有不好意思的女人回家和男人一说,自然一下就激起了愤怒。晚上干完农活的男人总爱趁着酒劲生事,傻老宇有几次被莫名其妙一顿打。
几年后,已经成年的傻老宇坐在县城一家最豪华的夜总会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身体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出入夜总会的漂亮女人都是他从村里人家的墙上才能看到的。
傻老宇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大概是贴的美女海报吧,我也只能靠猜。
反正傻老宇就爱呆在那,他学着一些搂着美女的混子的形象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
成为混子,也许他就能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揍了。
又是一年冬天,时间来到2004年,又是个极寒的冬天,平时睡楼道睡收破烂老头那的傻老宇无处可去也没地方取暖,寒冷唤起了他那股子无名火。
或许是为了回去找那个还算暖和的灶台。
傻老宇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说是感觉自己要被冻死了,只好从大年初七清晨开始走路取暖,走出县城就来到自己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我算了下距离,足足快40公里。
就是在村头的菜地,傻老宇和那个丢过自己石头的李老太遇上了,或许是眼花了加上天黑,李老太好像根本没认出眼前这个朋克男是傻老宇。
她大概只当是谁家的小子从城里回来了,看了一眼仍旧是巡查着自己的菜地。
又冷又饿的傻老宇回忆起前年那个冬夜,又是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他扑上去,因为过去力气就大,而老人身体骨骼本就脆弱,胸腔直接被压扁了。
等身下的老太太不动了,傻老宇才感到身后一身寒冷,他终于从怒火中恢复了回来。
“我是来找吃的啊!怎么杀人了!”愣了一阵,傻老宇扒下老人的衣服想要取暖,被脱光的尸体引起了他的注意。
学着自己在城里偷看的动作,他趴在尸体上面试了试,没能成功,于是拿着衣服跑上了大路。
走到马路牙子旁边的水渠,傻老宇看了看李老太那条最多只能到自己小腿的棉裤,觉得没用就扔了,随后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除了那股子冲动之外,他还从没找过女人。在李老太那儿没成功之后,傻老宇本来计划着卖了那只狗,高低要进那家夜总会消费一次。
大冬天的,傻老宇用他特有的语言结构说着自己的经历,把我和老刘听的背后发凉。
熟悉了温热灶台的傻老宇厌恶寒冷,“冷比死了还难受。”
天很冷,但奶奶的炉钩子很烫。
2002年那个冬天奇冷无比,即使靠着灶台蒙着破被子,打着哨的风还是吹的傻老宇直哆嗦,他感觉自己要冻死了,就不停晃着同样冰冷的铁链子。
此时大概是凌晨,赵老太太被吵醒了,老年人起夜本就困难,这下被傻老宇吵得更是睡不着了。
赵老太还是爬了起来,这次她没有吓唬孙子,而傻老宇也没等到奶奶给加的被子,而是等来了奶奶从灶台里掏出被余烬烤红的炉钩子,照着傻老宇的腿就是一下。
那床薄薄的破被本就盖不住的腿瞬间被烫的皮开肉绽,傻老宇嗷一声捂着腿缩在灶台边不吱声了。
待赵老太回屋之后,傻老宇第一次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
那种感觉叫愤怒,傻老宇不明白,他说他只想像夏天踩死自己脚下的虫子一样踩死奶奶。
炉内的余烬足够点燃一边堆起的柴禾,傻老宇拾起那个让他恐惧万分的炉钩子,扒拉出了红红的炭火,引燃了柴禾。
他拿起钥匙打开锁链,哈着白气,像一头终于挣脱的困兽消失在村口。
我和老刘对视半天没说话。
难怪村长连珠炮似的那么问:傻老宇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要对村里复仇?下一个又是谁会倒霉?敢情他们不傻啊。
“这他妈是集一村之力培养了个杀人犯啊!”
老刘把面前的一次性茶杯摔了,然后走人,我从没看到这个老预审发这么大火。
案件快结束时最后一次提审,傻老宇还乐呵呵的问了我一句:“你和李所长是一家子吗?”
这话问的我一愣,赶忙说,我和大军儿不是一个分局。
傻老宇听到大军儿和分局顿时一脸迷茫,他好像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和李所长认识多年,自然叫他外号大军儿,但是在他脑子里好像只知道那个把他当人看的警察叫“李所长”。
我马上改口,“我和李所长是一家。”
算了,反正我和大军儿都是警察,这么说傻老宇应该就理解了,当然我这么回答也不算错。
嘿嘿嘿嘿嘿,又是他招牌式的傻笑,我已经知道,等他笑完之后应该才是要说的正题。
“我要谢谢李所长”,傻老宇笑完马上就要被带回号房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以后没机会见面了,帮我谢谢李军。”
不管怎么说,傻老宇和李所长也打过交道,李所长知道事情之后,便建议队里给他做个骨龄和刑事责任能力鉴定,万一有可能不判死刑呢?
凭着漫长的刑期,傻老宇在监狱里应该可以塑造成一个正常人,出来也不过是中年,还能好好活下去。
李所长找到我们时,我和老刘马上心领神会。
带着傻老宇去做鉴定,这个傻老宇根本不知道这是关乎他死活的事情,好奇的打量着各种仪器。
一个月之后鉴定结果下来了,结果让人吃惊:智力正常。
但在锅屋的常年封锁,导致他语言能力低下。最后判定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骨龄为20岁,作案时也具有完全刑事责任年龄。
到现在我都不敢问看守所同事,傻老宇被带上刑车时是不是还是那副野兽般好奇的眼神。
虽然我没去再打听傻老宇的结局,但是后来我还是去了一趟那个被烧毁的老屋,那条铁链也是物证之一,也是傻老宇从轻处罚的依据。
杀了两人,这种辩护聊胜于无。
案件在临近起诉的时候,队长把我叫去办公室,递给我一个信封,就说了三个字:“附卷吧”。
我瞧了一眼那个被打开的信封,里面塞了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纸,是那种很薄的红条信纸。
胡家村知道了凶手就是傻老宇之后,群情激愤,村民们联名写了请愿信。
信的背面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名字,很多不认识字的村民还用了拼音,每个名字上都按了鲜红的手印。
信件不长,只在末尾写着“严惩凶手,请求死刑”。
离开现场,距村口还有点距离,由于我是破案民警,村民们都热情的笑着和我打着招呼,还有硬拉我进屋回去吃饭的。大家的联名书通过了,都笑得很灿烂。
只有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哪怕是装一下。
因为我想起翻看破屋的时候,另一张写有名字的纸。
傻老宇靠着的那面墙还有一小块报纸糊着没被烧毁,报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小字,这字儿明显是细木炭一点点画上去的。
金正宇。
在记录这篇故事时,蒋述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面对全村人的排斥和挤压,赵老太牺牲了孙子做人的权利,换来在这片土地的生存权。
我想起了一部改编自真实事件的日本电影《末日村庄》。
在上世纪的日本乡村,有个青年和祖母相依为命。他患上肺结核,祖母害怕被村里人疏远,再也不让他去上学。后来,他又因为肺结核没能实现参军的梦想,被村里人嘲笑。
双重打击之下,青年决定向村庄展开复仇,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祖母。
事实上,烧死奶奶的傻老宇根本无路可退,他依然是一头困兽,冲不出那个破旧的锅屋,也融入不了外面的世界。
这是一场人为的困局,残酷的是,没有人能从中走出来。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