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dog.one】逃离金三角:在缅甸当司机的397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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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金三角:在缅甸当司机的397天「4」

1972 年版的电影《教父》里,一句台词广为流传:不要轻易说出你的理想,不要给别人嘲笑你的机会。

我看过好几次这部电影,却对这句台词完全没印象。借着这个由头,又把电影看了一遍。找到影片 1/4处,教父叫住长子,严厉告诫他的那句话:Never tell any body outside the family what you’re thinking again.(别再让外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就是这句台词,被译为「不要轻易说出你的理想,不要给别人嘲笑你的机会。」

一个说理想的人会被嘲笑,在今天是个事实。

不要觉得这和我们无关,这恐怕意味着,某些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被夺走了。

对金三角山区的孩子来说,人生往往只有三种选择:加入贩毒组织成为童兵,到赌坊做侍应生,或是留在家里种植农作物。

2009 年 7 月上旬,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我的朋友贾斯汀正在给达邦的孩子们授课。看着底下坐着的 20 来个孩子,年龄参差不齐,大的十五六,小的只有四五岁,贾斯汀用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A」,并且大声读了出来。

并没有想象中跟读的情况出现,孩子们呆滞地看着他,没人发出声响。

贾斯汀很着急,他像是一场交响乐演奏会的指挥家,不停挥舞手臂,粉笔在空中划出各种弧线,不断地重复「A」、「A」、「A」。

23 天后,贾斯汀却永远沉入了水底。

贾斯汀 1991 年 8 月出生在美国波士顿的一个中产家庭,父亲经营一家律师事务所,母亲是骨科医生,家里有一个正在考医学执照的哥哥,和一个比贾斯汀小两岁的妹妹。

贾斯汀的五官很立体,蓝色的眼眸,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一米八几但不健壮,两条腿瘦而长。

「在这里你得把腿藏起来,不要被人发现,会有危险的。」我笑着调侃他,左手握空拳,右手食指伸进空洞,比了个通用的下流手势。

他听了以后,很忧虑地问了我三遍:「真的吗?」我憋着笑点头。

自那之后,在潮湿闷热的达邦,贾斯汀成为唯一一个穿长裤的男人。

自从知道贾斯汀月份比我小,我就让他叫我哥哥,说在金三角我罩着他。他很认真地反驳我:「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不能叫你哥哥。」

他的皮夹里有一张和妹妹的合影,两人穿着天蓝色的滑雪服,站在雪山峰顶对着镜头大笑。

「你妹妹好漂亮,把她介绍给我呗?」我看着照片对贾斯汀问道。他抿着嘴,紧锁眉头,思考了十几秒,「我现在不能回答你,我要征求她的同意。」

贾斯汀小时候就和同龄人不一样,在大家疯狂追逐漫画和游戏的时代,他却最爱看电视里播放的纪录片,关于环境污染、动物保护、贫困国家人民的生活。

「每当我想到有那么多和我一样年纪的孩子得不到帮助,我就会陷入自责,整夜睡不着,我告诉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贾斯汀选择加入公益组织「宣明会」,这是一家国际性的慈善机构,立志帮助贫困地区的孩子获得教育资源。

「我是波士顿分区最小的一个会员。」贾斯汀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骄傲。他那年 12岁,一个人跑到宣明会驻波士顿办事处,敲响了负责人办公室的门。

「他不同意我的请求,说 16 岁才是最低入会年龄。但是我每天放学都跑去打扰他,坚持了一个星期,他没办法,只能找我父亲谈话。」

贾斯汀笑了起来,「但他没想到,父亲很支持我。」

宣明会定期组织人员给当地福利院的孩子上课,贾斯汀作为帮助行动的随同人员,负责采购物资、登记人员、维持秩序。

「4 年时间里,除了没有上过讲台,其它环节我已经很清楚了。」贾斯汀告诉我,公益不是简单的资金和物资援助,你不能站在高处俯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而是要从对方真正的需求出发,还要兼顾到他们心中的自尊。

我第一次见贾斯汀,是他来达邦的第三天。当时黑板上钉着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图,帐篷内摆了 20 多张铁质折叠课桌和塑料凳子,桌子上放着《国家地理》杂志,贾斯汀正对着世界地图,用不流利的缅语讲述每幅图画的具体位置。

帐篷的四周没有封闭,谁都可以进去,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虽然缅语不好,听不懂讲课内容,但觉得《国家地理》的配图好看,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座位,就把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孩拉起来,自己坐到凳子上。

屁股还没热,就看到贾斯汀朝我径直走来,用胳膊环住那小孩,眼睛盯着我。瞬间,20 多双稚嫩的目光朝我射来,竟然有种被扒光衣服的羞耻感,我不自觉地站起来。

我刚想走出去,贾斯汀就跑到自己居住的小帐篷,从里面拿出个凳子递给我,还塞给我一本《国家地理》。

「中国人?」下课后,贾斯汀用英文问了我一句。看到我点头之后,马上转换成蹩脚的中文:「你好,吃了吗?」

我被他逗笑了,贾斯汀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也是过来帮助这里的人们吗?」我犹豫着点了下头。

「哇,你来自哪个组织?」贾斯汀一瞬间兴奋起来。见我没回答,他并不在意,反而拉着我品尝他带过来的食物。「这是我亲手做的三明治,可惜保质期很短,带的不多,这块给你。」

我已经厌倦了缅甸当地食物,贾斯汀的三明治在达邦可以说是人间美味。他让我和他一起吃,可惜只吃了一天,三明治就吃完了,只剩下压缩饼干,我不爱吃,但还是每天都会到贾斯汀的帐篷来。

因为我的英文很吃力,所以在交谈过程中,我往往要让贾斯汀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习惯性地向右边瞟下眼睛,在英文中夹杂一些中文。

在我看来,他是个天才,不光会一些简单的中文,还能讲德语和西班牙语,为了这趟金三角之行,他甚至利用空闲时间自学缅语。

贾斯汀准备了 3 年。「这是我几年来做的功课。」他拿出厚厚的一沓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他制定的两个月详细授课计划:第 1 天到第 3 天先和孩子建立友谊;第 4 天到第 10 天给他们看《国家地理》;第 11 天开始增加播放世界各地的风景图片和歌曲的课程;第 15 天正式教授英语等。

「看图听歌有什么用?」我觉得这课程的制定不科学。

贾斯汀脸上绽放的笑容收了回去:「这是必须的,我必须让这里的孩子先了解到世界的美好,这远比知识更加有用处。」

他说这只是前期计划,过段时间他还会号召同伴一起过来,带来先进的农作物耕作知识、种子和设备,建立一所实验学校,帮助人们找到长久稳定的经济来源。

「这是一个长期工程,我打算花费 5 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一切,现在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贾斯汀伸出食指比了个「1」。

「你是一个好人。」虽然不理解这种行为,但不阻止我伸出大拇指。

这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这也是闷热的金三角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贾斯汀右手揉搓卷发,咧开嘴大笑,雨点砸在雪白的门牙上。

半年前,我从云南昆明来到缅甸达邦,在达邦本地大佬猜叔手下当卡车司机,猜叔承包了深山里毒贩的生活物资输送,我的工作是开车把可乐,方便面之类的食物运送给进山的人,虽然是和毒贩做生意,但不用和他们直接打交道,是相对安全的一环。

七月份的金三角因为糯康和赵伟背后势力的斗争,导致局势分外紧张,我可以不用走货,每天无所事事靠贾斯汀解闷。

来上课的学生人数也不断增加,一开始,我在座位上自顾自地看《国家地理》,很快,我就变成了维持课堂秩序的人。

到第 10 天时,帐篷内已经挤满了孩子,甚至有很多妇女和老人站在篷外,翘首打望。上课时间从早上8 点到下午 4 点,延长到傍晚 6 点。

「嘿,一切都在往预期发展,不是吗?」我刚把车停在帐篷门口,贾斯汀就过来给我一个拥抱。

我一脸嫌弃地推开,拿了瓶可乐给他。贾斯汀几口就喝完了。作为回报,贾斯汀从口袋里掏了块巧克力给我。

我没有打开包装,放在手里掂了几下。「你觉得对这些孩子来说,是老师重要还是巧克力重要?」

贾斯汀带了几箱巧克力过来,作为激励学生的法宝。他会给每天按时过来上课的孩子们做一个登记,下课后奖励一块巧克力。

贾斯汀很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把箱子拆开,数数里面还剩下多少块巧克力,哪怕箱子是满的,也要一一打开来数一遍,如果还在足够预期发放的数量里,他就会快乐地哼几句歌。

贾斯汀告诉我,等看到这里的一切明显变好的时候,巧克力还没发完,他会非常开心。

但正是为了得到这一块巧克力,很多孩子往往会在凌晨五六点就出现在帐篷门口,等待两三个小时。贾斯汀和孩子提了几次不要这么早过来,但并没有效果。

「你觉得这样的奖励好吗?」我问贾斯汀。

贾斯汀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不好,但是我害怕。」他害怕一旦没有了巧克力的诱惑,孩子就不会再来。

「不要想太多,那些上课的大人可没有巧克力。」我安慰了他一句。贾斯汀的眼神耷落在地面,情绪显得很低落。

我决定给他上一课。

「见过她么?」我指着前方附近一个正蹲在地上撒尿的小女孩。贾斯汀点头,这是从第一天就过来上课的学生。

我让贾斯汀站到车子后面,走进帐篷拿了上课用的粉笔盒,挥手叫小女孩过来。女孩有十一二岁,但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显得很瘦小,锁骨带着皮高高凸起。

我示意女孩摊开手掌,然后把盒子里的粉笔灰倒在上面,像是给侄女糖果。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女孩咧开嘴角,朝我鞠了三个躬,继而转头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双手握拳迅速跑开,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靠着泥墙蹲下来,按住一边鼻孔,用另一边鼻孔猛地一吸,整个人就开始剧烈咳嗽,鼻涕和眼泪不停往地上流淌。

贾斯汀单手扶着后视镜,嘴巴微张,右手举起,停滞在空中许久,又颓然放下。

我钻进副驾驶,从抽屉里拿出珍藏已久的二锅头,递给他一瓶。贾斯汀看也没看就把手里的酒瓶往地上砸去。红星的瓶子很硬,没有碎,只是在泥泞的土路上砸了一个小坑。

贾斯汀朝女孩快步走去。还没到跟前,小女孩看到贾斯汀,就挣扎着站了起来,也许是蹲的时间太久导致脑袋缺氧,双脚晃了一圈,蹒跚了几步,才有力气迈开腿往前奔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贾斯汀脖子上的经脉凸起来。

我弯腰把二锅头捡起来。「这些孩子以为粉笔灰和海洛因一样都是毒品,在这里,毒品是很昂贵的零食。」我把手上的粉笔盒举了起来,「难道你没发现里面少了很多粉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