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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女盖茨比

前 言  

从上大学来到北京起,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6年,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最打动我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为女性,对待同性有更多的共情和理解、更多的惺惺相惜。目睹或听闻她们的故事,总会让我有切肤之感,她们仿佛是我的镜子,我渴望把她们写下来。可以说,书写她们也是自我探索的过程。

在我们这个时代,女性依然需要面对许多或明或暗的陷阱,以及性别带来的痛楚。城市激发起她们的野心,也改变了她们与自我的关系。她们怀揣欲望,付出代价,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徘徊,屡屡遭受失败和尴尬。然而我相信,比起传统对美好女性的定义,这种具有生命力的美更值得记录。

这些故事都没有离奇的情节,可以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每个女人身上。然而,当我的笔触打开生活的褶皱,深入到那些幻想的、虚荣的、野心的、盲目的、古怪的女人心中,我不禁感到,她们每个人都如此奇妙,如此与众不同。

11点一刻,李茉独自坐在餐厅里。她已经等了20分钟,发消息对方也没回,心里不免有点后悔:王书华大概还是跟以前一样冒失,自己就不该约这顿饭。

大学同学群是两年前才建起来的,说来奇怪,毕业都十多年了,谁也没想过要建一个热热闹闹的群。或许大家心里都知道,有的人有缘坐在一间教室里,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密友,真正关系好、常来常往的也就是小圈子里那几个人。

直到两年前,李茉突然被刘姝拉进了群。刘姝说:“没想到吧,群主竟然是王书华,她到处凑人,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人到齐后,王书华连珠炮似地发了几条消息,交代了自己这些年的轨迹:毕业后执意跨专业考研,最后成功考入本校的王牌院系,目前已经在北京买房安家,事业发展得不错,欢迎大家有空去找她玩。

李茉心领神会地一笑,没说话,群里也应者寥寥。那个群就像一潭死水,很快沉寂下去。

今年春节,王书华突然在群里发了个红包,李茉起初也没在意,下意识里觉得,既然彼此生活没有交集,也不好意思领人家的红包。没想到第二天,王书华又发了一个,还热情招呼:“同学们,昨天的红包只有三个人领,剩下的钱又退给了我,大家可要积极一点啊!”

刘姝私下跟李茉吐槽:“怎么过了这么多年,王小姐还是掌握不好分寸,总是那么用力过猛啊?你说,就算再有钱,这凡尔赛得不尴尬嘛?”后面跟着一个表示社交死亡的微笑表情。

李茉突然想起一些久远的小事:有一阵子,她和王书华似乎特别亲密,王书华周末还邀请她一起去八大处爬山。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王书华说自己有相机,可以拍照,李茉便欣然同意。八大处之行回来后,王书华似乎感到她们已经升级为闺蜜,经常来找李茉一起吃饭、上自习,但凡有机会就和她黏在一起。李茉这人慢热,喜欢独处,王书华的主动让她感到不自在,又不好意思拒绝。有一天,王书华又来寝室找她去食堂吃饭,亲昵地想挽住她的胳膊,李茉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王书华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眼光犹如闪烁的、旋转的冰花,她似乎一下子醒悟过来,李茉并不想和她走得太近,甚至有些嫌弃。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李茉也没追上去,她本来就不需要一份太过黏腻的友谊。

十多年过去了,李茉毕业后,辗转去国外工作又回国,微信里加了上千个好友。在漫长的年月里,“王书华”三个字几乎完全从她脑海里抹去了。为何过了这么多年,那闪烁的眼光却刹那间浮现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像针一样刺入她内心深处?王书华也还记得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李茉加了她好友,聊了几句,王书华便提出周末见面吃个饭,并豪爽地表示,她请客:“这个餐厅我经常去,很不错。11点吧,早点见,咱们可以多聊聊。”

李茉心烦意乱地刷着手机,正当她打算发一条“11点半你再不来我就走了”的时候,王书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的模样没怎么变,坐下来,也不提迟到的茬,笑声爽朗,气如洪钟:“先简单介绍一下我的情况吧,毕业后,考上了研究生,后来做过英文导游,做过教育,现在开公司,年薪百万,已经在北京买房——你呢?”

王书华上大学时,就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那时,大家刚从天南海北考到北京,既憧憬又惶惑,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闪光点,就像一群跃跃欲试的鸟儿。而王书华却总是掉队。

第一学期上英语语音课,老师让大家用英文做自我介绍,其实是为了考察每个人的发音是否标准,提醒大家注意纠正口音。班上同学的水平参差不齐,一个叫沈梦的高挑女孩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含蓄无瑕的英式发音,让老师也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连连鼓掌。

李茉有些紧张,她老家在四川小县城,中学学的都是哑巴英语,完全为了应付考试。后来忐忑说完,老师提醒她最大问题是n、l不分,其次还要注意让元音更饱满。她连连点头,走下讲台时如释重负,自己的问题虽然不少,但貌似也能凑合过关。

接下来轮到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她昂着头,神情格外认真,几乎是满脸严肃又飞快地说了一大段,想用语速来证明自己的流畅和熟练,但大家一时间都愣住了——她说的什么?接着全场爆笑,老师也忍不住乐了。

讲台上的女孩一下子懵了,她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只得跟着大家一起呵呵地笑。这时,老师严肃地问她老家在哪里,她说江西,仿佛承认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她的口音太严重了,以后要仔细上每一节课,纠正每一个音,“相当于从头开始学一遍英语”。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匆忙无措地点头。
这个女孩就是王书华。在班级里,她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就连随机分配宿舍也冥冥中带着一点暗示。班上21个女生,4人一间宿舍,只有她被单拎出来和其他系的人合住。

一上大学,女生们都开始打扮自己。“班花”洪小晴喜欢去双安商场买名牌;李茉攒了做家教的钱,去声势浩大的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添置短裙,希望自己能精致起来。只有王书华,任何时候遇见她,她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疲于奔波的样子,仿佛在忙什么大生意——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毛衣领口露出皱巴巴的秋衣;就连在食堂吃饭,她也一点没有女生的矜持,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看起来不是在吃饭,而是在百米冲刺,只有用这种风卷残云的方式才能获得饱腹的满足感。

李茉几次和王书华一起吃饭,都感觉旁人向她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忍不住提醒她能不能吃慢点。她腮帮撑得满满的,嘴唇上还挂着两颗饭粒,一边吞咽一边说:“高中时争分夺秒,习惯了嘛。”

在和李茉疏远以后,王书华又和班上好几个女生有过甜蜜期,但无一例外都非常短暂。她就像一股浑浊的激流,在大学生活的默认规则里横冲直撞。最后,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李茉并没有细想原因,毕竟那时候她太年轻了:忙着做兼职挣生活费、计算考试成绩能不能拿奖学金、结交新鲜的朋友、担心社会实践不够找不到好工作……哪还顾得上别人。她只记得,语音课期末考试是每人做一段3分钟的演讲,内容不限。王书华站上讲台,演讲的内容竟然是自己如何学炒股,看到同学们都窃窃私语起来,她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发音小有进步,但依然带着浓重的口音。

才讲到一半,老师就打断了她:“你就把精力拿去炒股了?你这种态度,说明你这学期根本没有好好练习,全班同学里就你最差!”

讲台上的她起初极力想辩解什么,最后她仰起头,眼神由无助变为傲慢,甚至还有一丝轻蔑。

好久不见,王书华开场就出了个“王炸”,没等李茉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说完,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翻出各种名人合影给老同学欣赏。这还不够,看完照片,她又打开一个短视频送到李茉跟前——那是她坐在钢琴前弹奏《献给爱丽丝》。曲子弹得很流畅,但很明显,弹琴之人并未沉浸在音乐中,而把焦点都放在了表演上:她要让镜头见证,自己配得上优雅的艺术。
“没想到吧,现在我也学会弹钢琴了。”

李茉本来就因为王书华迟到有些不满,而王书华这一连串的操作,每一步都在煽动她的怒气。当王书华准备打开第三个视频的时候,李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诶,我是来找你叙旧的,不是来看你凡尔赛的——你能不能别这么用力过猛?”

王书华一点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的:“好了好了,来看最后一个,你总得让我尽兴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

李茉哭笑不得。那个视频里,王书华坐在商务专车里,录下了窗外流光溢彩、飞驰而过的天安门城楼,背景里的摇滚乐震耳欲聋。

“我给你看这些,除了炫耀的意思,还因为它们对我来说,真的是特别重要、特别有纪念意义的瞬间。”王书华点了四道大菜,不管吃不吃得完,也不再嬉皮笑脸,浮现出那种认真,甚至有点严肃的神情,“我知道,上大学的时候因为我没钱,你们都看不上我。”

大学开学第一天,王书华穿了自己最贵的衣服:一件红色条纹衬衫,17块钱,她离家时妈妈在镇子集市上给她买的。她站在叽叽喳喳的新同学之间,好奇地探索着周围的面庞。这时,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用陌生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待女孩意识到什么时,又马上朝她挤出了一个客气的微笑。

就在那一瞬间,王书华感到这个美丽的女孩看出了自己的破绽。她后来知道,这个女孩叫洪小晴,家里是开厂的,从小学音乐、练芭蕾。她长发齐腰,每个月都要去学校南门的理发店做专业保养,保养一次的钱够自己吃一个月。在很多个夜晚,王书华眼前都会浮现出洪小晴看到自己时不自觉流露出的鄙夷之色。

王书华也接近过沈梦。沈梦是北京人,刚入学时参加社团举办的新生英语演讲比赛就得了一等奖,大家向她投去的羡慕眼神里,甚至包含了一种无言的敬畏。后来王书华终于有了机会:学校通选的国标课上,因为男生太少,老师就安排女生搭配,她和沈梦成了舞伴。聊天时她再三追问,沈梦才告诉她,自己小时候跟着驻外工作的父亲在英国生活过4年。沈梦不太愿意张扬,叮嘱她不要告诉别人。

王书华机械地点点头,心中却如同遭遇炮击。溃败、茫然,甚至可以说绝望。在开发语言潜能的黄金时期,自己还在老家玩泥巴,人家已经沉浸在全英文的环境里,这还有什么可比的?

后来,王书华又发现,家庭条件一般,貌不惊人、也不喜欢打扮刘姝都毫不掩饰地嫌弃她。一起玩儿了两天,刘姝就瞪大眼睛怒斥她:“你竟然随地吐痰!”仿佛她是一种原始怪物。她被刘姝的样子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辩解道:“在我们农村人人都这样啊!我已经习惯了十几年,总要有时间来适应对不对?”但这个动作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她的无意识,在第三次对她怒目而视之后,刘姝也开始躲着她。

“其实我知道,当时我们那么小,都挺单纯的,大家也都愿意相信,坐在一个教室里的同学都是平等的。”王书华说着说着,会忍不住抬高音量,像在和谁吵架,“那种伤害,我知道没有恶意,甚至都说不上是有意的,但它们藏在每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里,时时刻刻都在折磨我。”

或许王书华是在和过去的自己撕扯。那个无论做什么都是错、茫然又自负的小女孩正在把她往记忆深处某个幽暗的区域拽拉。

王书华说,那时她不知道怎么办,唯一能缓解焦虑的方式就是笨拙而近乎自虐地努力。

首先是钱。家里一个月给她500元生活费,父亲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那时一个月工资就1000出头,母亲没有稳定工作,除了务农,只能偶尔帮人打打零工,她知道,这笔钱已经接近父母能承受的极限,其他的都要靠自己想办法。

刚开始,她应聘过发传单、礼仪模特(由于身高不够没能成功)、网站内容更新,最后发现,性价比最高的还是做家教。她可以给中小学生补习全科,大学里不少留学生,还可以给他们补习中文。在很长的时间里,每周她要安排3次家教,课时费30块左右,一次两小时,大约可以挣到200元。

兼职占去了大半休息时间,为了不把学习拉下,她每天早上6点起床,6点半准时到学院,保安一开门,她就溜进去找间教室开始学习。饶是如此,她的专业排名依然只能到中游位置,一方面是因为底子太差;另一方面,她意识到本专业就业前景不行,不甘心一条胡同走到黑,必须要跨专业考研。

雄心勃勃地锁定了目标:考财经方向的研究生。于是,她又多了一项任务:去北大旁听。

所有的路程几乎都是在奔跑中过去的:跑着追公交,跑着赶课程,跑着做家教,她总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有段时间,她发现一个学生家最近的公交站恰好比阶梯收费的里程多一站,为了节约1块钱,她会提前一站下,剩下的路程一鼓作气跑过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1年多,奇迹并没有发生,王书华的财经课学得根本无法和专业出身的人相比,可以说是毫无竞争力。冬天早晨,学院走廊一片幽暗,她走进去,恍然觉得自己像小时候走在乡下乌漆嘛黑的夜里,走了10多年,挤过高考的独木桥,竟然又返回了原点。

意识到自己并非天才这一点让人绝望,但她没功夫在绝望里沉溺得太久,接下来怎么办?她决定改变方向,现实一点,最后锁定了本校。这意味着她得把之前的努力推倒,从头开始备考,并把旁听课改到了校内。

外语院校都是小班制教学,一个班就20来个人,多出一个都异常扎眼,为了不引起注意,她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不说话。即便如此,有位老师在第三次看到她时,还是客气地请她离开,不要影响课堂秩序。她什么都没说,静静起身站到教室外,也不走,就在那里等着。下课后,老师走出教室,她就站到老师面前,那双热切的眼睛似乎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老师同意了。

毕业那年考研,她差3分进复试,不甘心,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半地下室,零零碎碎做兼职养活自己,一面继续备考。有一次,她在回出租屋路上遇到了大一语音课的老师,凑上去聊了几句,老师问她在哪里工作,听完她的回答后莞尔一笑,然后客气地祝她顺利。

老师走出很远后,王书华还愣在原地,她知道老师那个笑容的意思:那可是本校竞争最激烈的专业之一,就你这样?
第二次,她真考上了。

接到录取通知是傍晚,她清楚地记得时间是19点50分。她先是欣喜大笑,然后悲从中来:因为2分之差,她没有考上公费,而现在她的银行卡上只剩126块钱。

她开始哭,涕泗横流,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早上6点,她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继而清醒过来:哭有什么用,我得挣钱去啊!

听了王书华的讲述,李茉大吃一惊:“这些,我完全不知道……你不是还炒股吗?还有相机,我一直觉得你挺有钱的!”
认识王书华这么多年,但直到今天,李茉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那时候大家的确都太自我、太脆弱了,每个人都努力表现得开朗、阳光,却都封闭在压力和焦虑交织的壳里。

王书华狡黠一笑:“我就想让你们觉得我有钱——但还是经常露怯。”
吃完饭,她意犹未尽,拉着李茉到一家茶室接着聊,“走吧走吧,我的精彩章节才刚刚开始。”

她说自从考上研究生后,就猛然发现自己的外语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变得更加自信了,加上拥有了研究生的身份,可以做的兼职水准也大大提升。她开始为一些商业会议、展览做现场翻译,“家教”也升级为“高端私教”,终于告别了吃了上顿盘算下顿的日子。

然而,见识了更高层的社会也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刺激,“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同样在这座城市里,有人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有一次,我去一个孩子家里上课,那是个别墅区,人上来就告诉我,家里光是放在股市里的钱就有几千万”。

必须要有钱,必须要迅速有钱——这样的声音时时刻刻、如魔咒一般在她的意念里回响。研究生毕业时,如果去一个体面、稳定的单位,过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薪资完全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她必须走一条艰苦的路。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进入一家旅游公司做英文导游。别人接一个团歇两天,她则是不知疲倦的永动机,带着一帮外国人,绕着天安门、故宫、什刹海来来回回,一天走8个小时,第二天还要去爬长城。一个团一般三四十个人,大部分人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什么都要靠导游。吃饭的时候,别的不说,光是饮料要加冰,招呼一圈下来,游客都快吃完了,她碗里的东西还没动,只能在车上塞半包饼干凑合。

她知道放下身段就能挣钱,但没想到工资加小费,能挣那么多。这份激动支撑着她持续运转,一个团送走,马不停蹄地进入下一个。

一年冬天,她带着一个旅游团去八达岭,谁也没想到那天会碰上寒潮。气温零下,朔风呼啸。团里的老外都是第一次来中国,游兴不减,羽绒服外头裹着军大衣也要继续往上爬。风像一头怪兽在山头盘旋,似乎想从大地上把长城连根拽起,她冷到腿都丧失了知觉。终于到了拍照环节,她弓着腰,好让自己站定,但戴着手套,半僵的手指死活按不下拍照键,她只好颤抖着取下手套。对面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笑,她按下键,忽然忍不住转过头去,流眼泪了。

摸熟了行业的路数,微信里积累了上千个外国客户,靠着口口相传的介绍和推荐,她很快注册了公司自己单干。挣了点钱,就在一切欣欣向上的时候,疫情来了,一夜之间客户减为零。她不得已关停公司,想起自己做家教的老本行,转向线上教培,没干多久又遇到了“双减”。

“现在嘛,我还有‘高端培训’的业务,收入这块儿,肯定是能保证的。当然,炒股、买基金这种事就不提了。”王书华脸上露出略显神秘的微笑,这些年的经历让她越来越相信,一个人真心渴望什么,竭尽全力追求什么,最终就会得到什么,但也有遗憾和怅然,自己也走了很多弯路。

“就像买房一样,我早就动了这个心思,也看准了趋势,但没办法,家里谁都指望不上,这个弯路也就躲不开。在北京这么多年,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拉我一把,连有点用的指导都没有,只能全靠自己。”说到这里,她有点愤然,“我像一只钻进黑盒子的苍蝇,到处乱撞。”

有钱真好啊。

金钱带给王书华的不仅是物质宽裕,更让长久压抑的心灵有了释放的机会。贫穷不仅是一项过错,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从上大学来到这座城市,她很少去商场买东西,一走进品牌服饰店就忍不住低头,气势自动弱三分,若是柜员上来问询,她就会含糊嗫嚅说“只是看看”,再乘机逃走。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走进星级酒店,走在熠熠生辉的商品中间。

最后一次搬家,是搬到自己买的房子里。那天一早,她请了两个收纳阿姨上门,迅速打包好所有东西。搬家公司把东西运到目的地,阿姨又按照她的示意,把物品一件件归置整齐,一天内完全搞定,而她只需要动动手指,下单付款就可以了。

阿姨走后,她躺在自己的沙发上,想起大学刚毕业和刚工作时那几次狼狈的搬家,为了省钱、省时间,她只敢请最便宜的运输师傅,头天晚上熬夜打包,自己扛着行李箱在老式楼梯间里爬上爬下,搬一次家就掉一层皮。
现在她再也不用搬家了。

更令她心神舒畅的是每次回老家——直到现在,李茉才知道王书华来自一个大家庭,奶奶生育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而她的父亲因为有公职,胆子又小,不敢超生,是唯一没有儿子的小家庭。

“我出生那天,我奶奶拎了一串鞭炮到医院,听说是个女儿,她拿着鞭炮,冷冷地对我妈说,那也就没必要放炮了。

就因为这个,我爸妈在两边的亲戚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谁都可以奚落你、瞧不起你——而他们甚至不敢表现出一点不高兴,还得想尽办法各种讨好亲戚。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带我去舅舅家拜年,为了让他们给我们一点好脸色,我妈带上了鸡鸭、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再自己上灶做饭。即便这样,舅舅见我去了,还是把桌子上的‘旺旺大礼包’啪地一下收进了抽屉。

“他们把受的气都变成对我的严格要求,我爸又是老师,只要有一次没考第一,我回家就会挨打——现在呢,我也感谢他们,不然我怎么能来北京呢?现在说不定就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盼着生儿子呢。”王书华哈哈笑了几声,“最好笑的是,现在我一回家,给我奶奶至少1万,而她那些儿子、孙子,一年到头能给个1千块钱就不错了。我奶奶当着我的面一个劲儿地说,现在新社会,孙儿孙女都一样!我知道,就这1万,她还要从里面抠点出来救济那些宝贝孙子呢!太好笑了,但我也无所谓,反正孝敬你是我的心意,你怎么花我就不管了。至于我那些叔叔、舅舅,他们休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今年过年不是没回家嘛,我妈让我给舅舅发红包表表心意,我一下子就火了,你以为我挣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我妈骂我不知好歹,早晚要众叛亲离。嗬,我想,这样的亲戚早点离了岂不是更好?为了跟她赌气,我干脆就在同学群里发,可惜你们这些人还不领情。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们清高不爱要,自然有别人要。看看我的小学同学群,我从腊月二十七发到正月十五,每天他们都排队出来‘谢谢老板’,我就喜欢那种热闹的感觉,就跟放鞭炮一样。

“你们就觉得我‘得志便猖狂’是吗?没关系。我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臭毛病,虚荣、庸俗,跟北京的富人相比,我这点钱算什么啊,是不是?但现在我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呢,我随心所欲。这些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又没犯法,I earn it by myself……”

王书华飙出这句英语时——举重若轻的美式发音,完全听不出口音来——不禁扬起手臂,洪亮的声音响彻茶室。服务员走过来提醒说:“美女,能不能小声点?”

她翻了个白眼,泰然自若应道:“不好意思啊,我这刚从农村出来,还没太习惯。”

李茉说:“之前,我的确觉得你有点奇葩……不过听你说了这么多,我能理解,甚至还有一些佩服,这么多年你一直保持这种奋斗的冲劲,很多人都是做不到的。”

王书华眼里闪过一丝温热的光,但又马上镇定下来:“那是因为最后我成功了,如果现在我一无所有,你也不会这样看。”

“或许现在你可以让自己放松一点,不必那么紧绷,比如……比如在同学群里说自己买房,总让人觉得有炫耀的嫌疑,这好像没必要吧。”

“我承认,我这样做绝大部分都是出于炫耀,出于对过去的难以释怀。”王书华脸上浮起狡黠的笑,反问道:“那你们的沉默里,有没有一点点嫉妒呢?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有没有一点点自己混得不如我的失落呢?”

李茉怔了一下,但依然试图维持自己的观点:“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那时候同学们对你的疏远,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没钱?比如那个时候,我也要靠做家教维持生活。还有我觉得,那些家境好的同学,比如沈梦,她曾经跟我说,因为她爸爸经常要出国,又很忙,她成长过程中经常觉得父亲是缺失的,家庭也有很多问题……每个人都在克服自己要面对的困境。”

王书华沉默了片刻:“或许是吧——但你无法否认,金钱已经是塑造我们和别人关系最重要的东西,一切的一切——多么可悲!”

走出茶楼前,王书华有些黯然道,在考研期间,她曾经和一个男孩认认真真谈过一次恋爱,那是她的初恋。男孩很真诚,但他的家人觉得她一无所有,不同意。后来他出国了,他们再也没有联系。

暮冬时分,天黑得早,外面已有一点苍茫的暮色。王书华望着车水马龙怅然若失地一笑:“当时我难过了很久,但现在,你让我去找一个条件不如我的,我也不愿意去啊!人之常情——这件事我本来打算再也不提了,但今天还是忍不住跟你说。”

她在分别的路口伸出双手,“谢谢你来找我,老同学,抱抱吧。”

李茉忽然觉得有点伤感,但转念又想,自己挣得还没有人家多,也没有资格同情人家,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出几步,王书华在后面喊道:“李茉,你信不信,如果现在时光倒流,回到大学,我有钱了,我会让所有人都喜欢我!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