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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做边防警察的朋友，黄飞将。漫长的国境线上，危险随时可能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在黄飞将还是新兵的时候，曾遭遇过一次“毒枭出逃”。对方是专案组布控上百名警力跟踪了三年的亡命之徒，持枪，抢车，逃跑途中还劫持了一名17岁的女高中生。
边境线上有个铁律：只要犯人越过国境线，必须停止抓捕，即使他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不能开枪，更不能越线抓人。
那是一次“十年才能遇到一次”的特大行动，黄飞将接到消息时，毒枭即将到达他驻守的“一号界碑”。
他握紧手中的枪，可视野里出现的却是那个17岁女孩。
一条街几乎都是自己人。
晚上八点，几百名警察已潜伏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小吃街上——全省的精英力量，突击手、狙击手、爆破专家、禁毒大队与专案组刑警早早进入固定位置。
公安分局警察、派出所民警，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也便装混迹在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至少占了成百上千游客的三分之一。
他们要抓捕大毒枭，他们也要保护群众安全。
街边那座二层楼上的出租屋是我们几百个战友共同的目标。线报说，就在那里，就在今晚八点，毒枭“细仔”召集众多毒贩开会。
这是小吃街最热闹的时候。三年追击，专案组准备好了。
一颗闪光弹扔了进去。十几名特警突击手瞬间追随闪光冲进屋子。
那群毒贩定格在自己座位上。反应慢的，根本没来得及想发生了什么，动作快的，伸手想摸枪或下意识的起身要逃。
反应最快的，那个最靠窗的身影，在闪光弹刺眼的一瞬间，腾空而起，似乎连想都没想，整个身体直接跃出窗户，坠向地面。
屋里人除了细仔都被按倒，而楼下伏击的民警看到那个身影从二楼窗户跳了出来，立马拔枪相对。
像电影拍好的剧情一样，细仔没有直接落地，半空中的他正好跳到了出租屋对面的一家奶茶店的雨棚上。雨棚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直接塌了下来。
附近众多民警一起扑了过去，没想到这男人却突然从地上扑腾起来，一把抓住旁边喝奶茶的一个女孩。
细仔更没有给狙击手瞄准的机会，他左手死死扯着女孩的长发，右手一把手枪顶住女孩的后脑勺。
女孩看着只有十几岁，短袖，乖乖女的模样，个子小小的。她被细仔半拖着，开始缓缓向旁边一辆丰田凯美瑞移动。
“你们给我放下枪，不然我就开枪了！”细仔边走边大喊。
追踪了细仔三年的专案组警员老李看着眼前的场景十分煎熬，他恨不得冲到细仔面前一把把他揪下来，哪怕与他同归于尽。但理智告诉他，他手里有人质。
老李命令全体警察后退。
勒着女人质的脖子，细仔移到凯美瑞旁，这就是他平时自己用的车。看来，从靠窗坐，腾空而起，到逃跑的备用车，细仔已经预想到了每一步，而且都快我们一拍。
关上车门，挟持人质的细仔再无顾忌。在这个拥挤的小吃街，他狂轰油门，凯美瑞瞬间提速到至少120码。老李一边指挥民警疏散群众，一边通知潜伏在外围的警察盯紧凯美瑞。
细仔开上了城郊路——正中警方下怀。
城郊路路面宽，理论上适合警方追击堵截。
凯美瑞一窜出去，几辆早早待命的警车几乎同一时间撵了上去，一时间警铃大作，响彻宽阔的城郊路。
这时的城郊黑透了，只有装满了砂土的泥头车错落行驶着，高大的射灯勉强照亮车前的一方路面。
成排的泥头车像天然的路障，负重大，刹不住车，从旁经过的小车但凡有丁点摩擦，甚至稍有点风力惯性，立刻就会被卷到泥头车车底，尸骨无存。再加上能见度差，警车纷纷减速。
但细仔的那辆凯美瑞却丝毫没有刹车的迹象，疯了一样不停地在这些大块头之间插缝、超车、拐来拐去，像钻进象群的耗子。
这么不要命的，细仔是头一个。
警车顾及街上的车，刹一次车就会被凯美瑞远远甩下一截，专案组只能通过路面监控尽可能跟住细仔的身影。
细仔越跑越快，监控里甚至搞出了更疯的举动——他突然猛打方向盘，将自己的凯美瑞打横拦在对面驶来的车前，拽着人质，拿着枪，威胁司机下车。
对面每来一辆好车他就这么干，得手后带着人质夺车逃走，前前后后一连抢了五、六辆！换车之后便往死踩油门，直奔郊外。
他肯定意识到了监控的存在。
城郊的路越发漆黑，路边不时闪回各种村庄和狭窄的便道、小路。细仔逮到机会就随机向路旁的土路、村路里开，警察的眼睛甚至跟不上他变道的速度，三拐四拐后踪影全无。
细仔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开着一辆越野撞破栅栏，开上了高速。
盘山的高速路一眼望不到头，细仔一闪而过，飞一样甩掉了所有“尾巴”。
细仔逃亡的同时，专案组核查了被挟持人质的身份，女孩只有17岁，还在念高中。
女孩父母一接到消息后就赶到了省城公安厅，哭得人事不省，再三求警察一定要活着救回自己的女儿。
可细仔和女孩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是专案组没有料到的。
按理来说，这次的抓捕本该十拿九稳，因为抓捕细仔的线索来自一个对他了如指掌的女人。
三年前，禁毒大队发现一批新型的合成毒品流到了市面上，追查后发现，有伙人在中越边境开辟了一条独家运输线，专门把新型毒品从两广地区运往东南亚。
每次这伙人到边境线附近，一个一米五几、满头黄发的女人也会出现。
专案组慢慢掌握了一些证据。整个边境地区的毒品链条，都由这个女人掌控，专案组很快将女人抓获。
女人交代自己叫小曼，她参与贩毒完全是受了男朋友的指使，而她的男朋友，就是整个贩毒团伙真正的主使者——细仔。他可是贩毒这行的老江湖了。
细仔在一个边境城市长大，早早辍学帮圈里人送毒品，挣了不少钱。那时候年纪小，贩毒没节制，没过多久就被警察盯上，判了好几年。
但监狱的经历没让细仔反省，相反，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被关在这个烂地方，不是因为贩毒，而是因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干净”。
监狱里三教九流众多，细仔跟着学会了不少躲避警方的套路，也认识了几个兄弟。出狱后，他不再帮人贩毒，自己跑出了一条运输线，还拿到了广东新型毒品的“独家代理权”。
毒品越运越多，但细仔却越来越低调。所有的交易他都装作游客，远程遥控，自己也不碰毒。
在别人眼中，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红木家具商。
他足够猖狂，也足够狡猾。凭他能一路上算计好所有突发状况的应对措施，能在层层围捕中消失不见，他肯定还给自己留了其他后招。
专案组分析，细仔很清楚自己留在国内肯定没有活路，逃亡的首选路线一定是出境，而现成的出口就藏在他的老家。
那是一座真正的边境城市，与越南只一河之隔。河这头是便于隐蔽的草丛与高的树木，窄的地方可以直接“游泳出境”，几乎是一条天然的“逃命之路”。
专案组立刻在全省发布通缉令，全体警务人员24小时内不许回家，去往细仔老家的沿路全部进入高度戒备。所有民警人手一张细仔的照片，要求每个人都得把这张脸熟记于心。
细仔老家成了重点警戒的地方，各个入口都安置了检查点，附近藏着随时准备追击的警车。
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正徐徐落下，可专案组没想到，细仔硬是将这张网撕开了一个口子。
此时，细仔老家隔壁的港城，一处老街道，两个巡逻民警拦下了一辆要进城的车。
是辆皇冠，车牌是本地号码，他们顺手拦下，进行例行检查。
只见驾驶位的窗户徐徐降下，民警朝里看了一眼，前排坐着的两人都是生面孔。
“你们从哪里过来的？”警员随口问了句。
话音刚落，副驾驶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手枪，对准了民警的肚子。
“嘭！”“嘭！”枪声在街面骤然响起，一名警察倒在血泊里。
专案组老李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两名警察并没有看清车里坐的是谁，但老李清楚，敢当街枪杀警察的，全省再找不出第二个。
那把枪、那辆本地牌照的车，再加上那发射向警察的子弹——老李一下子想起他之前和细仔交手的经历。
细仔私下会养不少小弟，这帮人明面上都是干正经买卖的。平时不和细仔接触，但背地里都是细仔的“暗线”，一旦要抽身、逃跑，就派上了用场。
难怪之前全城围捕都搜不到他。
来隔壁的港城，而不是直接回老家，在全省戒严的时候反而大摇大摆上街——细仔真的是玩命了。
可他没算到，小弟心理素质不过关，被警察一拦直接吓得放了枪。
枪响港城后，港城警方发了狠，死死跟着逃跑的皇冠。为了不让细仔起疑心，追踪的警车全部换成了私家车，一路换了十几次。
皇冠车朝着细仔老家的方向开去，还不忘狡猾地挑小路走，一路避着监控录像。
接近城市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车里的人放松了警惕，那辆皇冠竟然慢慢停在了一家超市门口。跟踪的警车也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下来，进了超市。专案组屏息凝神观望。
不是细仔。
四个警察尾随男人进了超市，分散在男人四周，形成一个无形的包围圈。
超市外面，车门再度开启。
这次下车的是司机，他走到车头，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机会到了！
警方的几部车瞬间围了过来，男人一看不对劲，拔腿就往车里跑，跑在最前面的警察一招抱腿顶摔。
被放倒的瞬间，司机重重砸在主驾驶的门上。警察上前死死拉住车门，定睛一看，坐在后排的细仔正跃起身体冲到前排要锁车门。
只一秒，所有警察都把枪举了起来，顶在主驾驶的车窗上！
细仔没给民警机会，猛地伸手一扯，女人质被扯到了细仔身前。
拿枪的警察赶紧停下动作。女孩已经奄奄一息。
两队人马无声地对峙着。
突然，细仔的车门弹开，他故技重施，勒着女孩的脖子往墙边移动，边挪边喊，“给我辆车！给我一辆！不然我杀了她！”
女孩两眼已经开始涣散。
所有警察只能照做，找来一辆车后，齐齐退后了五十米。
这个开枪打伤警察的亡命之徒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中逃走。
老李亲自到细仔进城的入口处等待。
不一会儿，跟踪的民警回来汇报，细仔一路不断抢车，他们远远跟着车，但一晃神人就没了，只记得最后一次，是辆本田高脚。
老李再三核对查车日志，确认了这类车还没有从卡口经过。
附近辖区民警说，抵达入口前有条岔路，但那是一条死路，通往一个村庄。老李立马意识到了严重性，细仔挟持着人质，还带着枪，如果到了村子里，村民怕是有危险。
老李与专案组赶到村庄，刚进去就看到一辆本田高脚车停在一处死路。
车里已然空无一人。
老李不死心，挨家挨户问了周围的村民。
一个老村民对他说，村里原先有条河通往城里，老一辈的人都走那条水路去镇里，但这几年公路通了，河道渐渐荒废，连当地民警都不知道有这条路。
那条河面非常宽阔，靠游泳根本到不了对岸。
一定有交通工具！
老李让警察挨家挨户搜查，最后在一户村民的院子里找到了一条湿水的竹筏。
被这么多警察围着，村民立马承认，先前确实有个男人带着个女孩来自己家里。
男人说女孩是从越南买的老婆，怕警察查到，两人一路逃到这里，想讨杯水喝。
打听到这里有条河之后，男人先是给了一大笔“喝水钱”，之后又说，只要村民能带他进城，再出一笔钱。
村民虽然不太相信男人的来路，但边境附近买个越南老婆太正常了，这一片的人早就见怪不怪，而且那个女娃也没说什么，只是煞白的脸，不住发抖、流鼻水，看样子以为是感冒了。
村民收了细仔的钱，划着竹筏带他过了河。
就这样，在我们的重重堵截下，细仔竟然安全逃回了老家。他距离边境线，距离“成功逃亡”越来越近了。
中越边境，屯兵大队。
我清楚地记得细仔出逃的消息刚传到我们这里时的紧张。
那天下午，我刚刚结束一场24小时的大夜执勤，正在宿舍休息。突然一阵紧急集合的哨声响起——
几分钟后，全体边防大队在操场集合完毕，队长手拿一份文件，面色凝重。
根据线报，细仔很有可能会经过我们驻守的“一号界碑”。
这里是最靠近边境线的地方，地形复杂，如果想要偷渡，随便找个草丛一窝，天亮了搭上接应的船，甚至游泳都可以出境。只有一直驻守这里，熟悉周围村道、小路与靠岸点的人，才有可能防得住偷渡者。
这样大型的行动一般都要配备经验丰富的老士官配合干部进行。但最熟悉一号界碑点的人恰恰是我。
入伍半年，我几乎日日夜夜都在这里度过，可我才刚刚结束新兵训练。
排长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和我担心的一样———个才半年的新兵，能守得住吗？
我来到了熟悉的一号界碑前，心情却很不一样。
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它，青石材质，半人多高，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与日晒已经让它变得斑驳、破损。
以它为圆心，方圆两公里，最容易越过这条线的地方，都是我们要守住的。
这次任务特殊，除了我这个新兵，还有胖子和组长。
我和胖子打过走私，抓过越南人，大多数时候都不带枪弹。但这次不同，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装了真子弹的95自动步枪。
枪拿到手里的那一刻，我开始紧张。靶子打了不少，但真没有对着人打过。
队长说毒枭还劫持了一个女孩，和我一般大，还在上高中。
我跟胖子两人站在一号界碑旁的渡口上守着，我偷偷瞧了他一眼，看到他紧紧地握着枪把。我猜他心里应该也捏着把汗。
每看到河面上有越南船只从上面下来，我的心里总是会不禁颤一下。我有一种错觉，那些船只就是过来接细仔的。
每次有船顺江而下，我心里就不断反复默念训练时教员教我们的通用盘问话术，想着船一靠近，就马上用标准流程警告对方。
当然，我心里更希望的是，那个毒枭别走我这边。
执勤的这几个月，数不清的走私、偷渡与贩毒的“三非客”死死盯着我，想要伺机跨过一江之隔的国境线。可真敢在这里和我们边防武警对着干的没几个。
但这次等待的过程中，我却越来越心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俩站了不知道几个小时，腿越来越酸麻。我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都被蚊虫咬得又红又鼓，防刺背心和迷彩服紧紧贴在身上。胖子更惨，身上的汗几乎没停过。
我们所有的执勤不是在界碑或渡口站军姿，就是不停地巡逻，没有任何休息的机会。
长时间的军姿让我有点顶不住了，我想开口跟胖子说要不要往外巡逻一下，却怎么也张不了口。
这或许是我们边防武警的迷信——我们总觉得不巡逻，就不会有事，一巡逻，就很容易发现状况。
就在我下意识祈祷的时候，对讲机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声音。
“报告指挥长，这里是1号界碑机动组，我组在邙山一带巡逻时发现可疑人员，请求各组支援。”
怕什么来什么，细仔真的到了一号界碑附近。
邙山属于我们一号界碑的辖区，我和胖子不敢有丝毫怠慢，躲到提前挖好的战壕上，架着枪，等待着。
对讲机里也不断地传来围捕的进度。
“这里是1号机动组，已确认对方是目标人物，总三人，其中两名男子，一名女人质。请6号机动组对接应船只进行抓捕。”
随后，传来各组收到指令的声音，我俩一边观察周围情况，一边听着对讲机的指令。虽然目标人物已被包围，但我还是紧张极了，手里的枪握得更紧了。
短短几分钟，我几乎要窒息。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2号机动组成功解救人质。”
女孩安全了，我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却紧接着听到，“目标人物已跟丢！”
我的心再次提紧，这个危险人物依然在到处乱窜。
由于人质在我们的辖区内被解救，正被送往我们的执勤点保护。我和胖子将负责保护女孩，直到专案组的人来。
我当时没有想到，这将是怎样漫长的八个小时。
女孩一下车，我就注意到，她的脸色异常苍白，胖子招呼她坐在警务室那张我们平时休息的床上。
女孩整个人蜷缩起来。我看到她短袖上全是污迹，手臂上遍布清晰的划痕。看来一路的逃亡让她受了不少苦，我不敢再往下想。
队长提过女孩跟我是同一年出生的。17岁，多么花季的年龄。
女孩一句话不说，一直呆呆地缩成一团，只是不停地打哈欠，还有点流鼻水。我们俩也不敢打扰她。
我之前看过一本书说女性被男性伤害之后，短时间内可能会对所有男性产生恐惧感。所以我跟胖子一直都没有太靠近她，生怕刺激到她。
胖子看女孩一直在吸鼻子，就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女孩看了胖子一眼，终于开口，轻声说了句谢谢，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水，接水的手甚至在不住地发抖。
很多年前不懂事的时候，我曾在社会上混过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里，我亲眼见过有人为了获取毒资，故意让女朋友染上毒瘾。等女孩子戒不掉之后，就送去卖淫。有些女孩犯瘾时，甚至大半夜在街上哀求路人给钱。
有一次我跟着大哥们出去玩，见到了一位被拉去的女学生。当时她已经被灌了不少酒，想走，却频频被几个男的丢回来。在座的都明白，女孩走不了了。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其他人张罗着给大哥腾地方。出门前，我回头看了女孩一眼，就一秒钟，她的眼神正好对上我的，眼里满是祈求。
出门后，我拉掉了电闸，砸破了灭火器的玻璃，回到那个房间朝里面的人喷了一堆干粉，趁乱把女孩救了出来。
跑出来后，女孩看到是我，一脸诧异。她刚想开口，我就指着她说赶紧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这里，说完我就走了，没听到女生又说了什么，也再没见过她。
此时此刻这个在警务室不住发抖的女孩，和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太像了。早年的无奈和此刻的恨意混杂在一起。
那一刻，我只希望机动组能尽快抓住这个叫细仔的混蛋。我更希望如果有机会，自己能够亲手抓住他。
想到女孩可能好几天没吃东西，我给了她一些面包。她礼貌性地接过之后，就放在床上没有再动过了。
我倒也没在意，这时候，女孩看了一眼我们的监控屏幕，主动说了第一句话，“你们是看到监控才把我救下来的吗？”
听到女孩开口，我赶忙回答，“我们的监控只能看到一些重点码头和路口，你们是被我们机动组发现的，监控没有发现。”
女孩点了点头，又继续呆呆地盯着监控。我猜，她肯定是害怕细仔找到这里来。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更加难受。
之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睡意渐渐袭来。连续30多个小时没有睡觉，我的大脑有些混乱。长时间的精神紧绷没有让我感到困意，反倒是救下人质情势稳定之后才觉得疲惫。
女孩整个人缩成一团，胖子看她打抖，拿了一条被子给她披上。女孩捂着被子，时不时打个哈欠，看着窗外即将发白的天空，我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我快绷不住了。
这时，女孩突然提出来要去上厕所，我只好起身带她去。
我站在不远处等着，差不多有二十分钟，不见女孩出来。我喊了一声，还在吗？女孩很干脆地回答，还在。
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太困了，想去找瓶水喝醒醒神。我又问了女孩一声，还在吗？女孩还是立刻应声。
我有点奇怪她在厕所搞什么，但心里也暗暗放松：从厕所到警务室拿水也就几十秒的时间。没有犹豫，我快速地跑回了警务室拿水。回来的时候，洗手间的灯还是亮的，心里催促着女孩快点结束。
几分钟后，我等不及了，问她是不是还在。
没有回应。
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我咬了咬牙，猛地一脚把洗手间的门踢开——
没人。
我的大脑瞬间空白。
我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找了一圈后，用对讲机向指挥中心报告了这件事，收到了“原地待命”的指令。
我有些忐忑，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胖子在旁边不断安慰我，但我脑子还在嗡嗡响，只看他嘴不停动却听不见声音。
不一会儿，我们大队的指导员和班长过来了，我连忙站起来。
还没等我开口，班长直接冲过来飞身给了我一脚，我还没反应过来，又“啪啪啪”挨了好几个耳光。
指导员连忙上来把班长拉开。
我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懵了，一开始想说的对不起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这时候，警务室里进来了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最前面的是个三四十岁的高瘦男人，头发看着很久没打理过了，眼袋很大，像是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我感受不到他任何情绪。
男人一张口，是浓重的南普口音，“靓仔，你不要害怕，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他的语气非常平静，继续问我，“我们一路从省城追下来也犯了不少错误，这些大家都是不想发生的。你先好好坐下，跟我说一下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有一种早已习惯这种意外的感觉。
我们在部队学的所有警务技能和军事技能，都是告诉我们必须要万无一失，绝对不能出任何错。所以当这个男人很平静地跟我讨论这件事时，倒让我有些难以适应。
他没有自我介绍，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老李。他十几年间干的缉毒工作，就是在一遍遍承受失望，再捕捉希望。
指导员调配我协助一号组巡逻。
在去一号界碑机动组的路上，车外的景色不断变化，我的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我开始回想这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一下子又说不上来。
我想找班长说说心里的感觉，又怕再次出错，还是憋了回去。
前面观察的兄弟们告诉我，细仔跑向了黄岭坡。
那是一座“很鬼”的边境山林，不是本地人不敢轻易进山。山靠边境线太近，地形复杂，有无数个偷渡地点，人在里面很容易“误入别国”。但对细仔来说，只要进了山，甚至可以不用船只，游泳就能偷渡到对岸。
因为山形地势我们边防部队最为熟悉，所以第一轮的搜山行动，由我们和专案组负责。
山林没有被开发过，内部杂草丛生，山道时有时无，我们几百个警察打着手电，两人一组，不到半小时就把各自负责的小道站满了。
如果有人此时从山脚路过，往上看，整座山就像打了几百盏灯笼。
不一会儿，我附近的特警组就发现了细仔的行踪，指挥中心下令包抄。
我终于见到了细仔。此时，被绑架的女孩正被他勒着脖子挡在身前。
愤怒，自责，怒火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膛。
由于女孩一直被细仔抵着当盾牌，大家都不敢朝他射击。细仔通往界河的路被我们尽数堵死，他抓着女孩且战且逃。
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等他子弹耗尽，在他不能对女孩造成伤害之前想办法制服他。
但他身边的小弟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一线的特警队员立刻将火力集中到小弟身上。小弟腿部中枪倒地。
为了不跟细仔僵持太久，我们将细仔逼到离界河很远的一边，然后战略性地先放走了他，抓了小弟。
老李一行人立刻带小弟去医院取弹，处理完伤口后，第一时间对细仔的小弟进行了审讯。
结果小弟一开口就说出了一件震惊所有人的事——
那个被绑架的女孩，17岁的女高中生，居然是细仔的地下情人！
难怪女孩会不停地打哈欠、发冷、打抖。难怪当时我看着她的时候总感觉怪怪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反常的生理表现，很可能是因为她毒瘾犯了。
而她被我们“解救”下来，可能是和细仔做给我们的一场戏：女孩出逃，帮细仔避开我们的视线，顺便打探消息。
消息传来，整个队伍都炸开了。胖子在我旁边直接开骂，“靠，没想到被这女人给耍了！”大家都在讨论这帮毒贩和太妹，太绝了。
我之前遇到过许多复杂的情况，入伍前也见过不少被毒贩伤害的女孩，可这次面对这个女孩，我没有丝毫的怀疑，我心里只想救她。
我有点懊悔，是因为她太像我记忆里那个惊慌的女学生了吗？
被抓的小弟还交代，细仔已经决定不再使用船只偷渡，而是采用游泳的方式。可据女孩的父母说，女孩根本不会游泳。
看样子，细仔最后一定打算抛弃女孩独自逃跑。
从抓捕小弟到审讯，时间到了下午，一男一女躲在深山里，没有补给——他们肯定撑不了多久。
现在，女孩反而成了细仔的累赘，带着一个瘦弱的女孩走山路，肯定没办法走多远。
我们很快进行了“二度搜山”，几百号人又撒进山里搜索。
老李叫特警队不要对细仔开枪，而是有意识的朝天开枪，吓唬细仔。瞬时，整片山林里遍地枪响，细仔到处乱窜。
没多久，那女孩突然自己跑了出来。
我们都明白，女孩此时跑出来就是故意“堵枪眼”的，老李示意我们收枪，再次战略性地放走了细仔。
细仔丢出了最后的王牌，看来他已经穷途末路了。山就这么大，四散着几百个警察，他知道自己插翅难逃了。
我们冲上去，没有多说，直接给女孩戴上了手铐。女孩看到手铐，一开始还有点茫然，随即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供出来了。
女孩被专案组带上了车。战友说她在车上一言不发，不论问什么都不开口，一副铁了心帮细仔掩护的样子。
回到警务室后，专案组把女孩的父母叫来，希望父母能让女孩开口。没想到女孩见到她父母，情绪更加激动，大叫着让他们滚。
只要一提到细仔，女孩就开始沉默，她的父母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到这种情形，老李把所有民警都支开，一个人进了警务室。
没过多久，他出来了，只说了一句话——“全都招了，立马部署最终的抓捕计划！”
按照女孩的供述，我们对黄岭坡的某个区域进行了围捕。
已是黑夜，边防武警、特警、公安、内卫武警，将近三百人浩浩荡荡地进山搜捕。
我们穿着防弹背心，戴着防弹头盔，背着一把95自动步枪，十人一组，间隔一百米，慢慢向山上走着。
强光灯和手电筒照得整座黄岭坡如同白昼。
我们形成了两个包围圈，内圈是我们一百多名边防武警和特警兄弟，其余人员围成了外围一个大圈。
没搜多久，我们就发现了窝在草里的细仔。他被强光锁定，逃无可逃。
当我们慢慢接近细仔的时候，细仔还想靠开枪冲出包围圈，可他跑了几秒发现整座山已是灯火通明，无数的强光灯和瞄准点钉在自己身上。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敢再动一下，就会被打成筛子。
最后，细仔腿一软，丢掉了枪，缓缓举起了手。
被特警按倒后，细仔整个人躺在地上嗷嗷叫，一边叫，眼睛一边不停地扫视周围，像狼在寻找反咬的机会。
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时，还能感觉到他的不甘心。
至此，调动了整省的公安力量抓捕的毒枭细仔，终于落网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李那天进去跟女孩谈话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给她看了一组照片。
照片上，是细仔和另一个女人，小曼。那个负责帮细仔跑边境运输的，一开始就把细仔供出来的“正牌女友”。
细仔一直不知道小曼已经被警方控制了，在进入黄坡岭前，细仔还给小曼打过电话，叫小曼安排好越南方面的事情，到了越南之后好有人接应。
当时，女孩正好在我们的警务室。
老李把照片递给女孩，女孩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场就崩溃了。
为了报复细仔，她供出了细仔的藏身之处，却再也不愿多说一个字。
听战友说，女孩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从小自己长大，表面上一直乖乖学习，其实总出去玩。直到有一次遇到了细仔。细仔见她是个小姑娘，就带在身边。她也不在乎细仔的身份，一心一意跟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这些，并不觉得女孩可恨，只觉得她可怜。
对于细仔来说，这一路是他的逃生之路。他手里多一个人质，就多一重生还的砝码，女孩只是他最后一刻保命的工具。
可不知女孩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心甘情愿被细仔当作人质挟持的每一步，都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有个女人和她面临过同样的选择，那个正牌女友小曼，但她第一时间供出了细仔，争取减刑的可能性。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女孩，也没有再听说过细仔的消息。
直到两年后，我在押送一名犯人到看守所的时候，无意间在值班室的显示屏幕上看到了四个字：细仔——死刑。
那一瞬间我头皮发麻。
两年前的怒火、失踪的女孩和白昼般的黄岭坡一下子回到了我的记忆里。
我忍不住跟看守所的民警问了一声细仔所在的监仓，决定去看看他。
看守所的天花板做得很高，一路走过去，总能听到天花板滴水的声音。
“咚”、“咚”、“咚”，每一滴水的间隔时间很长。
几声滴过，我终于走到了监仓门口。
几平米大的地方，挤着十几个人，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屈着膝盖的细仔。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两眼涣散，望向他的正前方。
可能是感受到注视的眼光，几秒之后，他缓缓转过头来，两眼直勾勾地凝视我。
他肯定不知道我是谁。毕竟当年边防、内卫、特警、公安民警几百号人一起抓他，又是晚上。他看不到我，但他肯定知道我认识他。
他对我笑了，一副熟人的笑容。
我心里忽然一颤，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悔改。
我没理他，转身离开了。从此以后我再没见到他。
我写作这篇故事的时候，他正好被执行死刑。
黄飞将告诉我，他整场抓捕中接触少女的时间很短，不过两个小时，后来却用好几年挂念。
他曾遇到太多误入歧途的女孩，或许是在KTV，街头巷尾，任何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
他总想帮帮这样的女孩，却又无能为力，因为连对方最基本的信息也问不出来。
就像今天故事里，我们无法知道这个女孩的家庭，她的教育，甚至她具体为何沦落的原因。我们只知道，女孩从小父母离婚，一个人独自长大。而她见到父母第一句，大喊一声：“滚”。
我想起电影《狗13》，里边有个相似的女孩。
她也曾乖乖听话，连父亲要她向领导敬酒，也没有抗拒。但她和今天故事里的女孩一样，发现自己没得到家人最基本的理解后，内心被赶出了家门，一路都没有回过头。甚至，将情感寄托在了其他人身上。
但是，一个孩子的依赖只有家庭，连这种依赖都没有时，最可能被廉价的感动所捕获。
这部电影里，有句台词让人印象好深：当能失去的都失去了，你也就差不多长大了。
可在这个故事里，黄飞将想说，当孩子发现能失去的都失去了，她也就离成为外界猎物的时候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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