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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江南的气温明显低了许多。
尽管阳光依旧有暖秋的感觉，可早晚已是冷气袭人。九华山何园曾灿烂了半年多的荷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秋雨里，还能顽强地挺直腰杆，绽放出最后一朵荷花，甚至还有嫩芽冒出水面来。
可是入冬后的几场霜降，生生让一池池荷叶全褪尽绿意。横七竖八弯折在池中的荷叶杆子，还有那倒卧在池旁的莲蓬，不由得让人猜想：我们在睡梦里，她们曾与严寒、霜降作过怎样的激烈撕杀？那么冰肌玉骨，亭亭玉立，该当有怎样惨烈的斗争方才让她们宁可折断自己骄傲、高贵的头颅，也不屈从于寒冬，以这种方式来结束这一年轮里鲜活的生命？
九华山何园荷池里的冬荷
荷之美，处在不同境遇中的人，对它们有着不同的怀想。即使如父亲和我，父子间的理解也截然不同。
我的父亲在他的第五个孩子出世前，已经饿死了一儿一女，那时我这个家中排行老六还没有出世。那样的寒冬里，他趁着夜色潜入荒野的水塘里，踩的是荷之残枝下的莲藕，就那么泥巴巴的抱着回家，煮藕救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他的腿上除了泥巴，就是血水。冰块划破流下的血，已和冰一样冷。他的嘴角露出笑意，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至少明天饿不死她们。积劳成疾的父亲在我大学毕业还没混出个人模狗样时，就猝然离世了。母亲执意坚守乡下的两亩地，不愿进城增添我的负担。
后来，母亲在“七十三”“八十四”的节口上，我恰恰都把老家的宅院重新翻盖了。我曾几次要在母亲住的小院水池里栽上莲藕，她都极力反对。她宁可将水池放干，捉些鸡鸭
关在里面养着，也不让我种莲藕。有一次，我回家又见池中鸡鸭，很生气的让姐姐们逮走，放水养泥好栽莲藕。
母亲竟然伤心地哭了。
我已过花甲之年的二姐说出了其中的秘密：母亲一见到莲藕就会想起父亲冬夜里从野塘踩莲藕回来，那两条被鲜血染红的泥腿……我是怎样的粗心，那么残暴地一次次揭开母亲心头上已结了疤的伤口。此后，水池依旧，由着她老人家养鸡也好，关鸭子也罢，我都不再提起栽种莲藕的事情。
母亲最后默许我在何园栽种莲藕，是今年春节后的事情。
今年过了春节，我母亲已经九十三岁了。我们将她从老家接到九华山何园来住，遇上疫情封路，她原本过年是要热闹的，四世子孙，远亲近邻也过百口人了。可是他们都被堵在了山门之外，晚辈们只好轮着与她视频通话，老人家从各地反馈来的信息隐约感受到情况非同寻常。她开始问我储存的粮食有多少，菜够吃多久？地里种了些什么季节的菜？她还让我扶着她进厨房察看存货与米粮油盐，到园中地里看看蔬菜的模样。
那些天，我闲着无事，便将去年无意中栽的两缸莲藕舀干了水，扒出泥巴倒缸，沿着缸的四周竟然挤满了莲藕。母亲在楼上看见了这一幕，她大声喊我的乳名大玉子，我们慌忙跑上楼。她让我们扶着下楼看那两口缸里倒出来的莲藕。我心“呯呯”直跳，怕又触痛她的伤口。哪知母亲弯下腰捡拾起一节沾染泥巴的莲藕，看了又看，轻叹一口气说：“这是能救人命的好东西啊！”
倒荷缸莲藕
我趁机说准备早春来临前，将这两缸莲藕作种藕分栽到园子里的大大小小缸里去，夏天一园荷花也好看。母亲说：“你只想到好看，没想到她能救命。”她指了指门前的水塘，“那塘里也可栽上莲藕，几年时间能映出一塘藕。”我闻言大喜，至少母亲不再反对我种莲藕了，便说：“江南向来有栽种莲藕的习惯，沟河渠塘里，随处可见莲花，古代人为此写过许多诗呢。”母亲说，“写诗的古人肯定挨过饿的”。
我就这样将两缸莲藕分栽到园内能见到水的地方，哪知几缕春风、几场春雨后，水里不断有新芽冒出来，尖尖小荷由小变大漂浮在水面上。春风渐暖，春雨连绵，荷叶下的杆子不经意间将荷叶顶出水面，荷叶杆子渐长渐高，亭亭玉立起来。那一顶顶荷叶长开了，形如一把把绿色的伞，给亭亭玉立的荷杆挡住暴雨与骄阳。而荷杆顶天立地，任尔东南西北风，为稳住头顶上的荷叶自己把根深深植于泥土中。
藕丝相连，息息相通，每一场风雨共同沐浴，每一个骄阳一起温暖着。
渐渐的，一池荷叶，半池莲花。渐渐的，一园荷叶，半园莲香。那个时节哦，你步入何园，处处莲花，步步藕香。山在荷叶间，树藏莲花瓣。人与那些穿行在花儿叶儿间的蜜蜂与蝴蝶相伴而行，你可别想赶走它们，它们忙着采花酿蜜，也无暇顾及你。相逢是缘，相安无事，各自照顾好自己吧。
那些季节里，到何园来的客人赏荷闻香，临走时都要随手采摘许多莲蓬，将一池池荷香带回家。他们都曾读过古人写江南之荷诗词的，终于自己也成采莲人了。是他们走进了古人的诗词里，还是他们丰富了古人的想象力？带着荷花香，回程途中说不定就有好诗吟出呢。再过一千年以后，那时的人们在诵读现在游何园者写就的妙诗美文，又该怎样猜想当今游何园赏荷者的心得体会呢。
风渐渐寒冷了，灿烂的荷花凋零入池。
我与妻子小心翼翼地将残荷弯枝收拢起来，捆扎成一束别样的花，带进书房，还有品茶的桌旁。我捧着一本徐志摩的诗选，晒着冬日阳光，那些残荷弯枝静静的承受着我依旧热烈的目光。我是不愿用枯萎来形容它们的，她们现在的样子分明是生命的延续，或她们生命的另一种存在状态原本就是这样子的。我们年少时不懂她们，委屈了她们太久，伤害或许有些深。可是她们从不言说自己的伤，依旧在不同的季节里把自己别样的美呈现给我们。
待我们差不多攀过八千座山，淌过九千条河，现在好象有些懂了。至少我不会再用“枯萎”来形容她们，就连“残花败柳”也早已受到我的尊重，亦或是敬畏。我们欣赏了她们常人能看懂的美丽，怎么能残忍地用异样的冷眼来对待她们生命的别样况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善良的人啊， 人生四季，季季都有风景！
连着几天，我都在清理荷池，运来秋浦河的沙子撒荷池。我要保护好她们留在水里的母根，留待下一季节春风春雨来临，她们又满血复活，再给我们满满的芳香与意外的收获，那将是怎样惊喜呀！生活中有期待，寒冬不会太冷，春风夏雨也就不会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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