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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第一次听到小北京的故事是在2020年的10月份。那时我刚进入电子厂不久,因为年龄相差不大,又是同一条线组、同一个宿舍,我很快就跟秦小军交上了朋友。
秦小军是个游戏迷,但看不上手机游戏,又对“LOL”、“CF”嗤之以鼻,只喜欢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动辄几百个G的大制作。他对这些话题说得很来劲,哪怕我听不懂。
那几天正逢夜班,每当晚上12点吃完饭上线,他的话匣子就会打开,说某个游戏很有神秘感,一直推迟发布,游戏里的机制多么新鲜等等。听得我抓耳挠腮,厌烦不已,恨不得把螺丝往他脑袋上打。
直到他说起小北京。
小北京三十出头,不是北京人,没有北京经历,一口“湖南普通话”也说得比谁都地道。“小北京”这个外号源自他的一句口头禅,“老子输进去的钱,能在北京买六套房子!”
秦小军说,小北京比他进厂早几个月,刚见面时感觉是个老实人,话不多,人很瘦,弓腰驼背,看着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当时秦小军住在小北京的上铺,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才见小北京回来,小北京问他新来的,秦小军说对,小北京点点头,扔给秦小军一根烟,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起床上班,秦小军没有洗漱用品,小北京十分慷慨地借给了他。但他还是很沉默,眼睛始终盯着地面,看起来郁郁寡欢,就像失了神一样。秦小军初来乍到,性格也闷,俩人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这种“意识交流”的情况。
秦小军跟其他室友慢慢混熟之后,从各处听到了不少关于小北京的消息,多是负面的,有人还提醒他,“离小北京远一点,他可不是个好人。”
起初秦小军并不理解这个说法,观察小北京的面相和行为举止,说善良太过武断,但老实这个标签一定是符合的。直到那天酒后,秦小军才对小北京刷新了看法。
那天车间休息,宿舍里组了个局,到厂外喝酒。小北京在这个过程中很被动,他一开始不想去,但被室友强行拉了出来;后又不想喝酒,但一个宿舍的人都轮流找他敬酒。有个室友还怂恿秦小军,眼神狡诈,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北京酒龄不短,一杯酒,一口干,十分自如,不一会他的马扎下面就堆了好几瓶酒。没过多长时间,他的话多了起来,语速快了起来,脸色红了起来,两杯酒时间的笑声比以往都多。
几个室友诡笑着对了一下眼神,有个室友试探地说:“北京,不给新来的说说你的辉煌岁月?”
小北京骤然间语气变得很狂妄,他不屑地说:“几百万的事,有啥可说的?”
有人说:“听人说你要在杭州买房子?”
他猛灌了一口酒,用力拍了下桌子:“就那破烂房子?看不上,送给我我都不要,北京的我都看不上。”
众人哄堂大笑,秦小军既尴尬又错愕地被围在中间,就像看耍猴一样。
酒局结束后,室友门吵吵嚷嚷地走出饭店,没人结账,秦小军问了一嘴,有个室友邪笑地冲已经睡着的小北京努努嘴,又冲他眨了眨眼,“今天你北京哥请客。”
他们把小北京留在了那儿。
一行人往厂区走的时候还在讨论着小北京,整个队伍嬉笑一片,有个室友对秦小军说:“以后想喝酒了,就喊你北京哥,把他灌醉,听他吹吹牛就行。”
秦小军说:“他不会生气吧?”
众人又是一片笑声,另一个人说:“你北京哥要面子,你要争,他还跟你急眼呢。”
没走两步,一个室友的手机响了,是小北京。室友按开免提,小北京问他们在哪,室友说已经回去了。
秦小军怯怯地退到一旁,以为会遭到小北京的怒骂,然而小北京却说:“喝了酒不舒服,再喝碗汤醒醒酒,我请客。”
二
那天晚上小北京说的话,秦小军记得很清楚。
小北京说早前他家很有钱,父亲是某军区医院的科长,母亲自营两家金铺,他是家中独生子,受尽宠爱,从小就是人们眼中的焦点。
他高二那年跟人打架,被原学校退学,父母找关系把他送进了另一所学校,然而上了没几天,又跟人打了一架,无法挽回的是,这次的挨打对象是老师。于是小北京就彻底脱离学校,提前进入了社会。不过照他的话来说,这叫“混江湖”。
那几年他开了一家台球厅,不为赚钱,为个面子,结识了很多同他一样有着一腔抱负的不良青年。那段时间他的时间规划就是:中午在店里看店,下午去各个学校收保护费、认小弟,晚上就拉着一群兄弟喝酒谈事。
不能说坏事做尽,反正各学校的高中小学生被他毁得不轻,听闻他的大名就直接吓得魂飞魄散。小北京说,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十分畅快。
他没有结婚,女朋友倒是有过不少,20岁之前是某某学校的校花,20岁之后是某某店里的头牌,姑娘们性格各异,但长相都很标致。
他顶爱说这一段,某个女人长相像哪个女明星、某个女人身材又有多好,若不是有室友拦着,他能一直说下去。
20岁之后父亲送给他一辆车,给他置办了一套房子,还给了他一笔创业启动资金。他用那笔资金开了一家洗浴中心,上下三层,五十多个房间,什么项目都有。营业的那两年,他的店一度成为请客、游乐的首选,连某某局长都想跟他交个朋友。
但好景不长,当地下发“扫黑除恶,打黄扫非”命令后,洗浴中心也首当其冲地成为整顿的首要目标。举报加上现场搜查,店面直接被查封。小北京因有过“涉黑”及“行贿”行为,被判刑三年,他的父亲也因此丢了工作。
树倒猢狲散,小北京出狱后,原先的朋友就成了陌生人,一口口“过命的交情”变成了“我不认识你”。小北京说:“后来我才明白,从我的店被查封的那一刻起,我就没了朋友。”
他家里还有些积蓄,父亲建议他脚踏实地,找个好的营生干下去。他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在当地找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家里不缺吃的,但缺好吃的。他奔着这个想法去了深圳,有意学习大城市的美食,再拿回家创造一个属于他的新天地。但也就是从那开始,他背负着美好的愿景,跳进了一个更深的泥潭。
他在深圳认识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两人是老乡,话也投机。司机对小北京很上心,在深圳的那几天,无论去哪都是车接车送,无话不谈,还能跟小北京提一些理性且可靠的建议,几日下来就奠定了深厚的友谊。
小北京找了几天,学了几天,人给干乏了,想找个地方放松放松。那司机说,有个地方既能挣钱,也能休息。小北京听得云里雾里,又想司机在深圳待的时间长,见识比他多,就答应了,到地方一看,才知道是赌博。
小北京知道这回事,但不了解,也不喜欢。本想换个地方,但司机以为是小北京怕被骗,拍着胸脯打包票,这里只打五十块钱以下的,小北京输多少,他给出多少。小北京脸薄,讲义气,推推拉拉地就坐下了。
码确实打得不大,也挺简单,炸金花。小北京也没辜负司机,打了两个小时,输进去一千两百块钱。小北京想拿这钱,被司机瞪着眼极力拦下,还请小北京吃了顿粿条汤。
第二天司机又带小北京去打牌,他让小北京在一旁看,一点点地教,说些“人性”、“表情”什么的牌面分析。司机说:“赌博之所以叫赌博,重点在这个赌,赌的不止是牌,还有人性。”
这话虽然说得神神叨叨,但司机仅用了三个小时就打到了两千多块钱,把小北京羡慕得不轻。
之后的几天小北京也打,按照局次来说,输多赢少,但输的是小钱,赢的是大钱,多半都是生死局上博回来的。
他十分认可司机的话,“心理”、“人性”,当时他认为自己已经牢牢掌握了这两个要素。
“诈必懂骗”,当时他也认为他已经深深地明白了这一点。
三
这样打了几天,有人提议提高筹码,小北京欣然同意。这次新进来两个玩家,也是玩了没多长时间,一个四川老板,一个内蒙古老板,都是出租车司机拉来的。
牌局过半,有赢有输,始终拉不开局面,小北京有些急。这时正巧发了一手好牌,一直往上叫,几名玩家悉数扔牌,最后只剩下了小北京和那位四川老板。
那是小北京第一次喊出“梭哈”,也是小北京陷进泥潭的起点。他输给了四川老板。
此后的三年,小北京从家往返深圳那个茶楼数十趟。他卖了房子,卖了车子,卖了门面,贷款,还打起了父母房子的主意。然而,无一例外,他输得一败涂地。
小北京说有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手感爆棚,赢回来不少钱,数量可观,可以补下很多窟窿。他打算见好就收,吃过饭后,拜托司机去火车站帮他买车票回家。
司机去后打电话给他,说他常坐的车次延误了,明天最早的车次要到凌晨四点才发,询问他要不要订换乘车。小北京想了想,他认为这是上天要他留下来的征兆,决定再玩一个晚上。
那天他一直睡不着,到酒店的大厅里坐着,有个男人打着电话从楼上下来,说的是老家的方言。小北京和男人搭上话,男人说他来深圳进货,今天回老家。而男人乘坐的,就是小北京常坐的车次。
后来回想,小北京认为“睡不着”和“男人”才是上天给的征兆。但可惜的是,他当时并不那么认为。
“已经晚了。”他慢慢地意识到这场博弈会给他带来多么巨大的损失时,首先出现在脑海的是这一句话,已经晚了。他不再妄想用钱生钱,不再认为自己在赌场上有天赋,他只有一个简单又无法实现的心愿:把失去的要回来。
他最后的一次豪赌是一年夏天,他带着十万,目标是四十万,这是下个月还款的数额。他去了澳门,在酒店付了三天的房费,找到当地的一个朋友聊天,询问朋友的意见。
朋友说:“不说十赌九输,我就问你,有没有把握能达到你的目标。”
小北京没有说话。
朋友说:“你仔细想想,现在你有两条路,这事没人帮得了你。”
小北京说:“哪怕艰难一点?”
朋友笑着说:“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但朋友走后没多久,他几乎不带犹豫地选择了相反的道路。终于,在他的努力下,他输光了一个家庭一辈子的积蓄。
有个室友忍着笑意打断了他,问:“那你是怎么戒的呢?”又指了指秦小军,意思是说给秦小军听。
小北京说戒赌也是那段时间,他因为赌博认识了不少“朋友”,这些朋友平时不会露面,一旦出现,除了借钱就是借钱,没有二码事。那次有个朋友来找他借钱,一千,他不借。朋友又说到五百,他不借。层层减下来,一千块钱减到了五十块钱。
那个朋友和他年龄差不多大,曾经有过家庭,有过事业,如今却连五十块钱都拿不出来。小北京说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不管多少钱,他就是不借。而那个朋友却放下尊严求他,甚至叫他爸爸,把自己称作“狗”、“废物”,而目的,只是为了五十块钱。
小北京知道自己再这么赌下去,也会成为这个模样,有可能更惨。
秦小军记得他问小北京:“到最后你借了吗?”
小北京说:“借了。”
四
没有任何人相信小北京的这番话,包括秦小军,所有人都把小北京当做一个喝醉酒便胡编乱造的人,除了牛吹得大点,跟其他人没有区别。
秦小军听宿舍里的人说,小北京还在赌,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小北京吃饭都是统一的馒头加辣条,一包辣条甚至可以吃四天。室友们从没见过他买过衣服,为自己有过消费,有人还说,小北京每隔一两个月就会请假几天,只带换洗衣服,有可能又是去什么地方赌去了。
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情况后,从众效应加固了印象,秦小军也慢慢跟小北京拉远了距离,尽量不与小北京有什么交集。
有天晚上,刚上完夜班回来,同宿舍的一个室友坐在床上玩着手机,其余室友都围在旁边看。秦小军感到好奇,围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他们正在网上赌博。秦小军对这东西没有任何兴趣,看了两眼,就到一旁刷起了视频。
这时有个室友看到了他,“小军,你手机上玩没玩过博彩?”
秦小军说:“没有。”
室友立马围了上来,“你下一个,你是新号,特好打,用我的钱,打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俩平分。”
秦小军还没回话,躺在床下的小北京看着手机说:“小军,线长找你,在楼下。”
秦小军下楼找了一圈,没见到线长,正想返回,只见小北京从楼上下来。小北京说:“去食堂说。”
到了食堂,秦小军跟着小北京坐到偏里的一个位置。小北京说:“你别玩。”
秦小军愣了一下:“玩啥?”
“赌博。”
秦小军笑笑,“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
小北京也笑笑,“正常人不了解那玩意儿的,没对那玩意儿感兴趣的,一旦感兴趣了,就晚了。”
秦小军讥讽地说:“放心吧,我家没有北京几栋楼让我赌。”
小北京愣了一下,接着笑笑,“你信不信我无所谓,不管在谁身上发生的,我说的都是真事。”
秦小军烦躁地说:“我也不管真事假事,我一辈子都不会赌博。”
小北京说:“那我刚刚怎么看你点开浏览器搜索网站了呢?”
秦小军张张嘴,没说出话。
小北京说:“人人都有占便宜的心理,就先不说占便宜,你爱打游戏,为了得到个皮肤或道具抽过奖吧?抽上头过吧?那东西正规合法,掉里面一两千块钱不还是常事?”
秦小军悻悻地笑了一声,说:“这俩不是一个概念。”
小北京说:“你说反了,正是有赌的心理,不服输,总想赢得更大一点,你才会觉得自己会在下一次抽到道具。”
小北京说:“我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梭哈’的场面,我当时手里一张红桃7,一张红花4,一张黑桃4,还认准那个人手里的牌没有我的好,还想着釜底抽薪。结果你知道了。”
秦小军先是一愣,接着苦笑着说:“你换个人骗吧,吹牛对你能有啥好处。”
小北京无奈地叹口气,掏出手机,翻了翻相册,找了几张银行卡流水图。秦小军看到,随便一张,一个月的流水就有七十万。
秦小军诧异了几秒,又质疑地说:“P图有手就行,我能给你P七百万。”
小北京说:“我不是证明什么,我也不是什么圣人,我想说的就是,你还年轻。”
秦小军厌恶地说:“我觉得你没什么资格对我说教。”
小北京点点头,说:“是,我没资格,你也没资格让我对你说教。关键是,你得分出来哪些话确实为你好。”
五
秦小军对小北京的印象正一点点发生变化。
线组调整了一次,秦小军成为了老人,可以适应更为复杂的工作,线长便将其调到了前端的组装方。又正巧秦小军旁边的女生跟不上流水节奏,两人岗位轮换了一下,岗位的对面,就是小北京。
一天天接触下来,秦小军发现小北京在正常时候基本没什么话,干久了不会抱怨,手上没活时不会起身活动两步,整天就紧盯着桌台。几次变成另一个人都是喝酒之后,豪爽、大气、脏话频出,没人敢惹。
有时和小北京聊天,秦小军问过这事,小北京说:“那不是变样,那就是以前的我。”
这话听得秦小军经常恍惚,对“吹牛逼”这个观点也有些动摇,但他始终抗拒着这个想法,毕竟逃避要比接受更容易一些。
但值得肯定的是,小北京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无论秦小军说些什么,他总是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还会对某个问题进行提问,这个范围包括但不限于游戏、直播、比赛。
有时小北京也会说起之前的事,但口吻不像喝醉时那么放肆,而是冷静,细致,娓娓道来。有好多瞬间,秦小军真的以为小北京就是故事里的亲历者。
小北京说,他“梭哈”输给的那个四川老板,早几年死了,因为负债,跳楼自杀。他说这事儿有媒体报道过,在一些平台上也很火,很多人的评价是“死得好”、“死有余辜”,但他只觉得心痛。
还有那个茶楼,后来改成了出租房,前两年被警察搜了,抓了几十个人。小北京从朋友那儿听说,被抓的人里,只有三个是赌客,剩余的不是庄家就是托。那群出租车司机也在行列里面,包括他的那个老乡,老乡是累犯,不仅参与过组织赌博,还有其他罪名,判了不少年。秦小军听后大骂痛快,但小北京只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话。
小北京这么多年赌去的钱没法计算,少说也有个两三百万,负债家里替他还了一部分,家里又借了些亲戚朋友的钱,勉强才把窟窿堵上。他的父母如今从城里搬到了老家,资产都卖完了,家里一贫如洗,连地都没有,生活艰难。
小北京说:“但也还好,钱还完了,心里对外没有负担,就是苦了我爸妈,劳动一辈子,毁我手里了。”
秦小军要放以往,定要嘲讽地驳他一句。但后来他觉得,不管真的假的,对小北京,对小北京的父母,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
那段时间俩人聊得很起劲,古往今来,外国宇宙,文化产业,想到什么聊什么。代入小北京讲的故事后,秦小军也隐隐约约看到了他之前的模样。他做事很麻利,说话干净利落,不管什么领域,听不听得懂,总是很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这种日子持续了约两个月的时间,有天夜班,小北京忽然说要走。秦小军问他有什么事,小北京说家里老人身体不太好,他在家找了个活,想要离家近点。秦小军点头,然后两人无话。
秦小军说,他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只觉得很热,有种做错了什么事的悔意,脑子里乱糟糟的。
凌晨五点过,距离下班点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秦小军看着正往手机上安放电池的小北京说:“我信你了。”
小北京说:“信我说的话啦?”
秦小军笑笑,“主要是信你。”
小北京点点头,又说:“其实我有个地方骗了你。”他把主板流入下一个工位,低着头说,“那个从一千元借到五十元的人,是我。”
秦小军“啊”了一声,不知道说些什么话。
小北京笑了一声,说:“不是为了赌,那天我爸住院了,急着用钱。我没什么朋友,找司机老乡借的,又哭又求,爹、爷爷喊了一遍。一千不借,五百不借,我说借五十,我打个车去医院。”
秦小军连忙说:“借给你了吗?”
小北京抬起了头,苦笑一声,看着秦小军说:“没有。”
六
小北京离职后,秦小军也跟其有过联系,但很少。只知道小北京回了家,在一家厂子里上班,准备在老家重新买套房子,好好生活。
时光荏苒,暮去朝来,宿舍里的室友接连换了好几批,秦小军有了我这个朋友,工作职位也在晋升。慢慢地,秦小军和小北京停止了互动,不再交流。但他还是能在朋友圈看到小北京的消息,比如小北京加入了救援队、发了节日祝福、发誓不再喝酒等等。
今年的三月份,秦小军曾因为某事离职了几天,后又返回厂子。并非什么特别的原因,而是疫情影响,秦小军又是高中学历,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回来后,我们笑了很久,他说他终于理解了“成年人的生活处处充满着无奈”。
他原先的职位是线长,已经有了人代替,好在我们组长对他印象不错,离职的原因也很特殊。他到职后,破例被分到了另一条线担任线长,仍旧和我一个宿舍,日子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今年的5月31日,上大夜班,休息时间调整到了凌晨一点至两点。我跟秦小军到外面吃饭时,他刷朋友圈看到小北京发了条动态,大概意思是“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
秦小军担心出了什么事,发消息询问小北京,小北京说他一直在资助的一位奶奶去世了。
看到这条消息,我俩都有些愣,愣不是怀疑他有没有这个爱心,而是他有没有这个能力。我跟秦小军都不太会说话,遇到这种情况就手忙脚乱,你一言我一语地想着安慰的话。
那时正巧临近上班点,一大批工友往车间里挤,我跟秦小军干站着着急,不知如何是好。
我觉得小北京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倾听,便提议旷半天工,跟他打个电话,听他说出来。秦小军看了我一眼,想也没想便说:“行。”
那天晚上我们连防尘服都没来得及脱,低垂着头,像行尸走肉一样沿着工厂走了好几圈。
小北京资助的奶奶是河北人,早年在深圳卖馒头,发面馒头、玉米面馒头,手工揉,手工蒸,一天也不过四笼,挣不了什么钱,只能算维持生活。
奶奶有个儿子,1998年车祸身亡,老伴也在2008年去世,之后就没有任何直系亲属。
小北京跟奶奶之间没有什么戏剧化的相遇,那段时间小北京在深圳打工,加了一个类似“戒赌”的群聊,通过群里的网友认识了奶奶。
奶奶心地善良,和蔼可亲,为人正直。小北京说,奶奶从不收资助人的钱,物品只收面粉、大米等粮食一类。有位资助人想把奶奶送进养老院或接回家照顾,奶奶也执意不肯,还不让资助人常来看她,一遍一遍地嘱咐,“好好工作。”
有位资助人说,他跟奶奶认识的那天输光了钱,吃饭、住宿没有着落。奶奶把他带回了家,给他做饭,留他睡觉,收留了整整两个礼拜。临走的时候,奶奶还给了他两百块钱。
2018年9月11日开始,小北京便成为了资助队伍中的一员。这期间小北京又资助了多名老人,截止到2022年,小北京持续资助的老人已有七位。
这时我和秦小军才明白室友说小北京“没钱”和“常常请假”的原因,他既要还账,又要给父母生活费,还要进行资助。
我们和小北京打了三个小时的电话,打完天色已经见明。这个过程里没有什么有意义的话,我跟秦小军也没有想到什么很完美的安慰。最后,小北京说:“给你们打电话,别影响到你们工作了。”
秦小军叹口气说:“好点了吗?咱是朋友,不说那些。”
小北京说:“好多了。”
一阵沉默过后,秦小军说:“哥,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挂了电话,我看着他把“小北京”的备注删掉,改成:“曾中举,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