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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五十万,但得赌上性命去趟西藏,干不敢?
真别觉得这个问题傻,看新闻挺多人已经这么干了:直播徒步去西藏,一趟能赚50万。他们拉着两个轮子的“徒步车”,车头焊接一个手机支架用来直播,后面可以睡觉。
最近有个女主播就在路上离世了。
这活儿其实很危险,除了高原反应和缺氧,还可能遭遇落石。其中最危险的要属阿里地区,喜马拉雅山就在那里,海拔超过4500米,氧气含量只有内地的一半不到。
今天故事就发生在那里。
两个男人在阿里雪山神秘失踪,三年后,其中一人回来了。
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幸存下来,还被当地人称为“活佛。”
“王待献”是西藏这支边防连的一个传说。
每任连长和指导员,都会从上一任领导那里听说一个秘密:连队里曾经走失过两位战士。
那两人本是关乎所有人性命的“放羊小组”。冬天大雪封山,外面的食物运不进来,全队都指着他们养的羊吃饭。当年交给小组成员王待献的任务,是一年内,让羊的数量翻一倍。
没想到不等那天,王待献就和搭档一起失踪了。
两名战士逾期未归,老连长担心他们遇到了意外,以连队为中心,以五十公里的范围,派战士组成数个分队寻找。过了一年没找到人,又往出伸了三十公里,仍未找到他俩。
3年了,荒山恶岭,人不可能存活。
此地位于三国边境,战士失踪是不宜公开的敏感事件,有人说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投敌了。因此两名战士的名字成了历任连长之间的一个秘密,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任。
突然,王待献回来了。他就站在连队门口,身后尘土滚滚,不知道跟着来了多少人。
那天哨兵最先看到的是河对岸的一团尘土,正缓缓移动,很快就要到达部队的驻地。他有点紧张,把枪横在了胸前。
黑压压的烟尘里,也看不清里面有几个人,只能看着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是西藏阿里地区,海拔4500米的无人区,你能遇到的人,要么是迁徙的牧民,要么是越过国境线的敌人。
哨兵迎着风沙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楚,尘土中间并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两个穿藏袍的“老头”和一个姑娘,赶着上百只脏兮兮的羊。
其中一个“老头”用一口纯正的河南方言大声说:
“俺是三连炊事班战士王待献,三年前和另一个战士执行连队放羊任务,中间遇到沙尘暴,迷路三年未归,现在当地老乡帮助下送俺回来了,请你报告连长指导员!”
当天下午,连队几乎所有人都听说,有个老兵在雪山里走失三年,竟然带着一对藏族父女一起回来了,人就在食堂,一口气吃了五碗面片。
刘指导员拦着他怕他把胃撑坏了,他还笑着说,三年都没吃过面食了,馋。临走又顺手拿了两个馒头。
王待献又问刘指导员要军装,说自己的军装早穿烂了,在连队里不能再穿老百姓的衣服。
刘指导员想了半天,回自己宿舍拿出一身半新不旧的军装,把领章帽徽都摘了下来,才交给王待献。他解释说,你现在不能穿正式的军装,因为在支队的档案里,“王待献”早在两年前就已经退伍回了河南老家。
王待献被暂时安顿在连队招待室里。
招待室外,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开会,“研究”王待献同志在边境失踪三年的问题。
因为他回来得不是时候。
当时是1966年,正是中印边境战争结束后。两年前,也有一位士兵走失在边境地区,误入了邻国境内,被对方扣留,反被宣传成是解放军主动投诚,让军区陷入了被动。
支队政治部有人提出,王待献他们在印度、尼泊尔与我国交界地带消失的三年中,到过哪里,做过啥事,和什么人有过接触,有无叛国投敌行为,这些都问清楚。
接到支队的指示后,刘指导员立即带着两个持枪班长,将王待献押到连部仓库一个单间。
一周后,支部的冯政委带着两名干事赶到营地,专程组织审查王待献。
王待献一句话也不肯说,拒不配合调查。
冯政委被他逼急了,指着他说,你牛逼,等我调查出来看你还牛逼。
双方气氛剑拔弩张。
刘指导员和王待献同是河南人,不忍心这个老乡什么都没说就被定罪,偷偷跟他做思想工作,告诉他外面正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政治上的信任十分重要,你得主动配合说明情况,否则判刑可能都有。
王待献对着老乡,终于开了口,那是匪夷所思的三年。
三年前,他就是放羊小组的主力。年轻有主意,最开始被分到炊事班就有些不得劲,让他去养羊更是老大不情愿。指导员看重王待献小时候做过兽医,跟他谈条件说。
“只要一年内让羊群数量翻一倍,就给你申请记三等功。”
这才把他劝动了。
那年7月,那原本是一个极晴朗的天气,王待献和搭档孙火银在草原上围着石头灶台煮茯茶,三十来只羊悠闲地吃着草,一派自在景象。就一杯茶下肚的时间,天的颜色变了。
顶天立地的沙尘暴如一道巨墙,朝他们横扫过来。
王待献呆了一瞬,赶紧收拾起铁壶茶缸等用具,背起半自动步枪。他一看孙火银还呆立着,便捶了他一拳喊道,快,紧跟着羊群跑,不能把羊群搞丢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跑去赶羊,还没等跑出去几步,声音立刻被噼里啪啦沙石的声音吞噬,只能身不由己地顺着沙尘暴移动的方向艰难前行。
这一阵沙尘暴一直吹到第二天上午才停,两个战士已经完全是劫后余生的样子,身上的绿军装被飞舞的沙石打得褴褛,脸上手上都是伤痕累累。
孙火银疲惫地坐在草地上,左看右看,高原的每个方向都像是重复的。他茫然地问王待献,你在普兰高原放了三年羊,现在我们从哪个方向能回到连队?
王待献也不知道。他犹豫半天,咬牙指了一条山谷:朝这个方向走吧。
两人赶着羊群走了一天,又是一天,直到第三天黄昏,依然没找到回连队的路。对着石头灶台沉默大半个晚上后,王待献终于郁闷地承认:“我迷路了。”
王待献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困在雪原上。他出生在河南,读过高小、学过兽医,在老家混得很不错。
但年轻时,他总想离开家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次和同学聊天时,他们说到谁出过孟津县界,王待献自豪地说我到过“故县”,同学就嘲笑他说,还高小毕业呢,把故贤二字写在手掌上让他看——那是个村名,他误把贤当成县了。
恰好这时部队来村里招兵,首长说这批兵全部要到西藏阿里边境线上当边防兵,他一听就高兴了,这可比出孟津县远多了。
没想到,普兰高原偏僻又高寒,他在这里一直很难适应,总想着回去。
那时所有战士都学藏语,他却只想着退伍回去就用不着了,就把发下来的藏语书点火给羊羔热奶。班长再给一本,那晚母羊产羔,他又把课本点火取暖用了。
他在部队里,唯一上心的事情就是养羊,因为指导员许诺他羊可以换三等功。有了三等功,他回去到孟津县民政局亮出功勋章,就能去县里当干部。
王待献心里的干部,就是小时候看到的那些来村里吃饭的大人物。他们每次来村里都是各家轮流招待,乡亲们都尽力做最好的饭菜,干部们吃罢饭后,从钱夹里掏出钱和粮票递给乡亲,那动作潇洒得让他嫉妒。
念着说好的“三等功”,王待献伺候他的羊,就像和女朋友相处一样。
晚上母羊产了羔,他就把被子搬进羊圈里,从炊事班打来稀饭,先是抱着羊头用他吃饭的铁勺一点点喂到小羊羔嘴里,然后也不擦洗,再用同一个铁勺吃羊羔没吃完的饭。
为了羊羔成活率,他把自己的津贴全托人买成奶粉,半夜跑到羊圈里给小羊羔喂奶,那些没喝完的奶,他一仰脸就喝到肚里,还咂着嘴感叹。战友看了都骂他不是人,上辈子肯定是只羊。
但在一阵沙尘暴后,一切都变了。他好像必须放弃自己的“三等功”了。
迷路二十多天的时候,雪地里能翻出来吃的东西也被吃光了。孙火银从没有说过可以吃羊,但王待献知道他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敢说。
这天中午,王待献摆出老兵的架势,主动提出,挑一只羊杀了。尽管他也不忍心,但现在需要他为两个人的生存负责。
他默默走进羊群,不同于之前的亲近,羊群这次一看见王待献就突然骚动起来,好像冥冥之中知道了什么,拼命地挣脱,冷不防竟把他挤翻在地。
数十只羊从他身上踏过,他两手乱抓,好不容易摸到孙火银伸过来的手,立刻不要命地拽住站了起来。
两人齐心合力拦住了一只肥羊,王待献一翻身骑上去,双手抓着羊犄角,双腿夹在羊头上,把羊死死别住,孙火银拿着从半自动步枪上卸下的刺刀,对着羊脖子猛刺过去。
羊吃痛猛地跃起,刀子就划到了王待献手上,王待献痛得手一松,人也被甩下了羊背。
那只羊趁机一通乱蹦,不知怎么跑反了路,又一头撞在王待献身上。王待献不顾手上还流着血,顺手拉住羊头上的犄角大喊,快点再来一刀!
还发着愣的孙火银,忙捡起落在地上的刺刀,又一次朝羊脖子扎去。
这次很用劲,血都溅出来了,直到羊一动不动了,王待献才脱力把它扔下。
羊死了,两人都大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孙火银突然蹲下身开始抽泣,低声问王待献,我们会不会死在草原上?
王待献知道这个新兵蛋子是见了血崩溃了,一时没吭声,由着孙火银发泄。
直到孙火银提了一句“啥时我们才能回连队”,王待献像被踩了痛脚,突然来了气,高声骂孙火银把他手刺破了还就知道哭。
孙火银蹲在地上继续哭泣不理他,王待献叹了口气又说:“你哭是可以哭的,不过我告诉你,我们虽然迷路了孤独无助,但得保持军人气概。”
军人在野外受了伤,会用沙土止血,王待献也有样学样,抓了一把沙土按着伤口。没想到不奏效,他忍不住又踢了孙火银一脚,赶他起来给自己包扎伤口。
孙火银只好起来给他包扎,这么一闹,也就忘记了伤心,擦擦眼泪,和王待献一块用刺刀把那只“三等功”宰了,割成一块块放进小铁锅里煮成了晚饭。
王待献的羊不但是他们的食物,还成了他们的挡箭牌。
他们遇见过狼、土豹,雪原上的这些动物速度奇快,一旦被激怒,可以在瞬息之间咬断人的喉咙。
王待献抱着枪,却不敢像电影里那样冲锋在前,只是耐心地等着野兽叼走一只两只羊填饱肚子,嘴上还安慰孙火银,咱们保证生命安全最重要。
但随着时间流逝,羊也架不住被吃,吃了九只的时候,王待献崩溃了。
那天孙火银催他去杀羊做晚饭,他突然发了火,大骂孙火银:“就知道吃,把老子的三等功都吃到肚里了!”孙火银脱口而出说,现在这个情况,就是你复员了也未必能拿到三等功,你以为指导员的话就一定能兑现。
王待献一下语噎了。
他比谁都清楚,走失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天天把三等功挂在嘴边,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停了好久,王待献像是找了话题打破沉默地又说,我们怎么可能会死在荒原上嘛,你咋知道连长指导员不派人来找我们。
孙火银唯唯诺诺地说是,但是在没被找到前,我们还是要用羊肉维持生命,活着才有机会等到他们。
在雪原上,孙火银成了王待献唯一说话的对象。
孙火银比他年纪小,有时说着家里的事还会哭起来,说自己本想靠退伍军人身份回老家找媳妇,没想到来阿里还不到半年,就迷失在草原上,真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你他妈又哭!”王待献站起身俯视着他说,“我妈把彩礼都送到女方家了,就等我回去娶亲,这不也和你一样困在这荒原上了。”
他在说这话时,突然有点失态哽咽了一下,孙火银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老兵脆弱的一面,一时只有呆呆地看着他哭。
也有时,孙火银会和他讲起自己青海老家的事情,讲他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们被困雪原如何逃离、如何翻越雪山的旧事。王待献鼓励他,我们俩一块,也一定能走出这片雪原。
三年后,王待献确实走出来了,不过只是他自己一个人。
这一次,部队的调查组陪着他,重新走上这段路途,并排同行的有六个人。他们都是为了还原当年的真相而来。
他们一同骑马,沿着三年前的放羊路在高原上行走,寻找那条让王待献迷失的路。但有时候王等献也会走偏,要找好久才能重新找到“正确的迷路”。
他们就像牧人们那样比较散漫并排着走,直到遇到一个石头堆,王待献让他们停下来,说:孙火银尸骨就在这里。
离孙火银尸骨不远的地方,还有十几颗半自动步枪子弹空壳,和另外两具尸体。
王待献告诉大家,当年他和搭档孙火银就是在这遭到了四个土匪的埋伏。搭档孙火银在此战死。
冯政委指着一堆白骨问王待献,你说你们遇到了土匪,为什么四个土匪只被你杀死了两个,又为什么孙火银被土匪打死你却活了下来?
“你在怀疑我?”王待献激动了起来。
冯政委不急不徐地说,你能给我解释清楚的话,我就放心你俩有过的英勇行为。
王待献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孙火银先发现了那四个人从雪雾中走来,骑着马,戴着狐皮藏帽,穿着藏服,长长的藏袍袖口挡在脸上,一副牧民打扮。
在这片高原上,尤其在这漫漫雪天,只要见到牧人,那就意味着他俩找到向导,可以回连队啦。
王待献赶忙朝前张望,又发出一声呼喊,让那四个正走着的人同时转过头来,似乎注意到了他们。
王待献又喊了几声“老乡”,对面的四个人马上散成扇形,其中一人迅速把背上的步枪端着对准孙火银,另三人握着从腰上抽出的藏式长刀,虎视眈眈地朝他俩围着。
王待献吓了一跳,又看见其中一个长者朝同伴们看了一眼、摆了摆手,示意停下,然后用一口流利的汉语问王待献怎么回事。
王待献急切地回话说,我们是普兰县的解放军战士,在这迷路了,请你们带我们回普兰!
四个人听后再次相视一下,又向王待献确认了是否只有两人走失,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者很爽快地点了点头,答应带他们走出草甸。
长者自我介绍说,他们是那年为解放西藏的先遣部队托运物资的队伍之一,还见过当时的连长,也是在那时候学会的汉语。
王待献一下更觉得亲切了,热情地邀请他们下马休息,还拿出自己囤积的羊肉,想和牧民换点馍吃。
那个持枪的牧民接到长者示意的目光后,骑马围着他们和羊群转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后才放松警惕,跳下马来走到牛粪火堆前。
他的同伴注意到了地上的半自动步枪,不知怎么的上去就要拿。王待献立刻喝止了他,把枪抢到手里。
对方没说什么就放弃了,好像只是一时兴起,但王待献突然警觉起来。
这伙人不对劲,他们可能不是普通的牧民。
王待献发现他们拿的是一杆老式步枪,多为旧时军人的装备。长者解释说,枪是预防在草原上遇到狼熊时自卫用的,王待献却不大相信——牧民的猎枪和军人的步枪他还是分得清的。
他留了个心眼,当长者问他会不会说藏话时,他马上摇头否认了,还说孙火银也是内地来的。说着说着,王待献开始滔滔不绝地宣讲党的民族政策,就是为了让藏族人民砸碎农奴枷锁,过上幸福生活。
他一直说到半个小时后,孙火银聚拢安置好羊群,一行人开始吃饭。那个长者突然用藏语和同伴说:“先吃饱饭,再好好地睡一觉,临走前把这俩解放军干掉再上路。”
四个牧民、两个战士围坐在火堆边,牧民们有说有笑地用藏语商量着动手的时机,王待献跟孙火银呆了这么久,也听得懂藏语了。他听得手心冒汗,脸上却还维持着热情的样子。
他们突然有人注意到了新来的孙火银,警惕地用藏语问同伴,后面来的这个低个子能听懂藏语吗?
那人故意用藏语喊道:“哎,老子是马家军!”
孙火银面无表情,等了一会才反问道:“叫我吗?”
四人见状转过头来说,还真听不懂。
孙火银逃过一劫,手发着抖。马家军这个名字,孙火银和王待献都再熟悉不过。
1949年解放青海,主要的敌人之一就是青海军阀马步芳,这批匪徒盘踞青藏一带40余年,在被打散多年后,还有残部流窜在人迹罕至的普兰高原,计划翻过雪山、逃到印度,渡海投靠败退台湾的马步芳。
王待献两人一把枪,很难敌过土匪。他们耐着性子把饭吃完了,王待献摆出一副要回去睡觉的样子,慢吞吞地走近了火堆,突然拿起步枪向那四个人冲过去——
还没来得及开枪,四个土匪一跃而起,其中那个端着老式步枪的人早就瞄准了王待献,大喊:“不要动,敢动就先打死你!”
王待献瞥了一眼旁边,才发现孙火银动作慢了一点,还没来得及拿起枪,这时只能在土匪的威胁下僵立着。
王待献突然猛地飞起一脚把孙火银踢倒,同时扣动扳机——
没中!
对面同时射来的子弹从他头上穿过,打到一只羊身上,羊群被惊吓,在慌乱中竟把那个持枪的土匪撞得一个趔趄。
王待献趁机举枪再射,那人中枪,他的同伴立马捡起枪,对着从羊群中刚站立起身来的孙火银就是一枪。
王待献只听到孙火银朝他喊:“王……”后面两个字还没发出音,变成了重重的坠地声。
就在同时,王待献对着端枪的土匪又开一枪,那人也发出沉闷的“哦”声后,向后仰着倒下,手里的那支枪再次被抛到离那俩人很远的雪地上。
枪声骤歇,王待献一动不动地伏在雪地上,只听见大雪还在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待献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见两具尸体横仄躺在雪地上,另两个土匪却不见踪影。土匪的四匹马少了两匹,想来他们是趁着混战时骑着马跑了。
王待献到孙火银身边一看,鲜血早把雪地染红一大片,再一摸脸,已冰凉发硬。
土匪随时可能回来,他却不忍心撂下战友的尸体就走,冒险在旁边端着枪又守了一夜,估计土匪确实离开了,赶紧起身去给孙火银收尸。
孙火银的尸体,已经冻得僵硬。
他比王待献后入伍,指挥员早就嘱咐王待献多教教他,不止是生活工作,还有政治思想。
放羊迷路后,王待献带头把做帽徽的红五星别在自己的皮袄里,再三叮嘱孙火银不能弄丢,这是军人的灵魂和身份的证明。
孙火银听了他这些话,总是有些沮丧地说,还是先解决活下来的问题吧。
他一丧气,王待献就恼火,不许他哭,跟他讲《狼牙山五壮士》,说军人在需要的时候都敢跳崖,现在只是迷路,过几天就能回到三连,他们得保持军人的气节。
其实,《狼牙山五壮士》王待献也是在高小上学时看的。他也没上过战场,家里除了兽医就是农民,在参军之前,活的解放军他只见过那么几次。
那时候,驻洛阳的部队在野外拉练,小小的王待献跟着慰问的相亲去看热闹,只记得解放军一个班一个班地围成圆圈蹲着吃白馍和肉的场景。
他报名参军后,只在新兵连接受了三个月的集训,一进连队就分到了炊事班,接着就赶着羊走进了大山。
好像还没有人教过王待献什么是真正的军人,就把他抛到了广袤无垠的雪原之中,拖着一个比他还晚入伍的孙火银。
曾经那个爱偷懒的炊事兵,慢慢变成了一个有责任的人。
他一遍遍地对孙火银说:“跟着我就不要怕,我们只是暂时迷路,肯定能回到连队去的。”
王待献还记得,自己曾经嘱咐孙火银,如果有天他死了,就请孙火银把他的红五星和三等功一起寄回老家,让老家的爹娘高兴高兴。
他们走过了大雪,躲过了狼群和山豹,打死了土匪,现在孙火银就像一个真正的战士,在战斗中牺牲了。
王待献把孙火银的尸体背到石窝里,用几张羊皮从头到脚包裹住,再在上面压了几块石头当他的坟墓。
他的红五星帽徽还掖在怀里,把羊群带回连队的任务,只剩他一个人了。
告别孙火银后,王待献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刚刚才学会像一个军人一样保护别人,但那个人就没了。
随着羊群走进了这片山谷,明显感觉风小了一些。
他又往里走了一截,忽然听到羊群闷闷的咩咩叫声,不时还夹杂着马的嘶鸣。
王待献以为自己又遇到土匪了,立即跳下马拦住羊群,举着半自动步枪到身后制高点的山头上观望动静。
三年后,调查小组也走到那个山谷,这里距离连队已经要走很多天了。
山崖下有处用石头垒成的简陋小房,被涂抹了一层又一层鲜血,还有很多羊头悬挂在牛粪墙顶端。
就是在这里,王待献说自己遇到了一个藏族姑娘,同住了很久,后来还去了她家。
有人指着小房子质问他,为什么要在门上涂这么多鲜血?牛粪墙上那几个羊头是联络暗号吗?
王待献吓得哆嗦起来,但还是镇静地解释说,这是藏族黄教习惯做祈祷用的,大雪封山命都不保了,跟谁对暗号呀。
刘指导员也跟着解释。冯政委盯着血痕看了一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哦,我虽然也懂点藏族风俗,但在这荒芜人烟的山沟里,却显得特别刺眼。”
冯政委又板着脸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和一个年轻的藏族姑娘,没有结婚,一旦有男女之事,那就是严重破坏军民团结,光这点就要受军事法庭的审判。
王待献后怕得冷汗出了一身,连连保证,自己是高小毕业有文化的人,不会做让部队丢脸的事。
当年,王待献在山谷外观望半天,听着马的嘶鸣,但始终没看到有人。
他又往前走了数百米,终于看到有群羊围在一匹马的四周。
他慢慢接近那群羊,这才看到一个穿着藏服的牧女倒在地上。王待献有点意外,喊了一会,见她没反应却有呼吸,又蹲下来掐她的人中。
牧女在强烈的刺激下醒了过来,被王待献的样子吓了一跳,哆嗦着用藏语问他是谁。
王待献微笑着用蹩脚的藏语说,别怕,我是解放军驻普兰三连的解放军,路过这里时看到你晕倒了,救你醒来。
牧女下意识地连声感谢着他,可仍不停地微微发抖。王待献见她害怕,便从怀里掏出那颗鲜红的五角星帽徽让她看,用藏语单词拼着句子说,我是金、珠、玛、米,解、放、军,你不要害怕。
牧女听着听着似乎懂了,紧张的表情开始舒畅开来,摩挲着那颗红五星说,你真的是金珠玛米?我阿爸说金珠玛米可是菩萨军队。
经过一阵艰涩的交流,王待献才知道,牧女名叫卓玛,是格尔则的藏民,独自出来放羊遇上暴风雪迷了路,走得精疲力尽,晕倒在了雪地里。
王待献看卓玛坐在那一副病态相,他虽然没给人看过病,但听爷爷说过有些病是人畜相通的,于是便煮了一锅红景天和雪莲花给卓玛喝。
卓玛将信将疑地喝了两碗,精神真的好了起来。接着王待献又发挥老本行,治好了她羊群里感冒的羊。
在藏区,懂草药的人只有寺院里的阿卡、活佛,卓玛一下把王待献看成了活佛转世。
第二天,王待献本想把卓玛送回家,结果到了谷口才发现狂风卷来的积雪已经堵死了出路,人和羊根本过不去。
他只能返回山谷,想找一个避风地等雪化。走了两公里后,他意外看到山崖下有处用石头垒成的简陋小房,房前还有一堵牛粪墙,墙后竟有一垛干燥的牧草,明显是牧人留下的冬窝子。
王待献叫上卓玛,两人赶着羊住进了冬窝子。
晚上,小屋外总传来似狼非狼的嚎叫,吓得卓玛开始念佛教的六字真言。每每此时,王待献便端着枪在外屋四处巡视,帮卓玛站岗。
现在,他已经和之前那个三心二意的羊倌完全不一样了,完全成了一名像模像样的战士。
他们白天一起放牧、寻找草芽,饿了就杀羊吃。
王待献每次杀羊时,卓玛都会按照藏族人的风俗习惯,掬一把羊的鲜血涂在石屋上的岩石上面,还把羊头悬挂在牛粪墙顶端,以此祈祷早日离开山谷平安回家。
王待献的藏语水平,经过这段时间和卓玛的交流,在不知觉中明显提升,一些句子也能说完整了,这也让他惊奇不已。
他本以为他们要一直在冬窝子住到开春,没想到不等雪化,有天俩人外出放牧时,远远就看见了有个人骑马走来。卓玛盯着看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大喊:“阿爸,是我阿爸,我阿爸来找我了!”
王待献听了这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终于得救了!
卓玛的父亲带着女儿和王待献一同回到了格尔则村。金珠玛米救人的故事很快传遍了这个小小的藏族部落,附近的牧民都带着酥油和自做的藏式糕点来看望。
起初,没人相信这个破衣褴褛、头发足有一尺长的家伙是“金珠玛米”,但听了卓玛的宣传,又有人想试试让王待献给自家的羊看病。
王待献牢记自己是解放军,竭尽所能,不但治好了牧民的羊,还治好了千户的老婆,一下成了家喻户晓的活佛转世。
甚至部落的头人都来嘱咐卓玛家,一定把这个会治病的汉人留下,最好让卓玛嫁给他,不能让他走!
可还没等卓玛父亲开口,王待献就迫不及待地对他说,既然卓玛已经平安到家了,希望明天就能送他归队。
卓玛父亲不好拒绝,又不愿答应,一直拖延着。王待献在藏民中受着“活佛”的赞誉,心里却越来越苦闷。
这里没有人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金珠玛米,他们总是很奇怪,为什么他不喝酒、不信教,为什么他对自己有那么多规矩。王待献总和他们讲新中国的少数民族政策,他们一句也听不明白。
这天傍晚,夕阳的残红映照着帐篷前的草地和河流,王待献惆怅地望着草原的景色。卓玛在一旁劝他,阿里高原地形辽阔,他一个人是走不回去的,结了婚他们才有名目陪他回去。
见王待献仍在发呆,她忍不住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完成任务,我还比不上你的这群羊吗?”
王待献知道,卓玛没法理解为什么军人一定要完成任务,就像三年前的自己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定得有人去养羊。
他只能告诉卓玛,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必须先回到部队,才能再考虑结婚的事。
卓玛把他的话说给了他父亲,卓玛父亲妥协说,即使不能办婚礼,至少要发誓保证复员后会回来跟卓玛结婚。王待献别无选择,只能当着见证人的面,在一尊金黄的释迦牟尼像前发了誓。
终于要回连队了,王待献最后数了一遍陪伴他三年的这群羊,109只,差一点达到指挥员当时给他定下的两番的标准。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开口向卓玛再要11只羊。
卓玛不明白多一只少一只有什么区别,王待献脱口而出:“有了这个数,就能证明我迷失草原上这两年没白混,而是一直保持着军人的荣誉!”
什么是军人的荣誉,他没有再解释,但卓玛也懵懵懂懂地看出来这对他很重要,爽快地挑了11只羊并入王待献的羊群。
父女俩和王待献一起赶着120只羊,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从普兰高原的深处一路走到了印度、尼泊尔交界处山头前,三连那座熟悉的岗哨下。
王待献原本以为,自己走过了重重雪山,是以一名合格的军人身份回到的连队,但连队里等着他的是一轮又一轮的审查。
他又像回到了三年前迷路的时候,要面对一场巨大的考验。
一行人来到卓玛家的帐篷,邻居们见王待献来了,像对待一个久别的朋友一样围着他嘘寒问暖。被晾在一边的冯政委拦住说,你们不能接近他,他正在接受组织上的调查。
千户也专程也赶了过来,拉着王待献跟调查组说,你们看这个人的长相,一看就知道是菩萨转世,他不仅给牛羊还给人看病,是最好的金珠玛米。
千户还笑着竖起大姆指说,他是这个!如果你们想证明他是个好人的话,全部落的人都可以去部队作证。
调查小组从格尔则村出来,王待献偷觑着冯政委的脸色,猜想这次应该是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小组一回到连队,冯政委匆匆丢下一句要先回支队,就离开了。
刘指导员按照冯政委的指示,把王待献继续关禁闭。他只能一个人住着小单间,到了吃饭点也没人叫他,默默去食堂吃饭,吃罢再一个人回到房间。
禁闭一关就是两个多月,还不见头,王待献越来越焦躁,不断对指导员、连长发牢骚,说自己为了名誉才坚持到现在,不明白为什么反而会被调查。有时甚至赌气地说,还不如自个把羊群卖了回老家呢。
刘指导员明白王待献的情绪,偷偷告诉他,现在有人举报他曾叛逃到邻国泄露军情,挣有一笔钱送给老指导员,向老指导员买三等功。
王待献立即打断他的话说:“净扯蛋,我要是偷跑到邻国还回来干啥,再说我一到三连就被分到炊事班又派去放羊,有啥机密呀!”
刘指导员安抚了他几句,但也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调查组的冯政委已经调回新疆了,王待献的事像是被人有意遗忘了,谁也不敢担保王待献在无人的雪山里真的保持了军人气节,但也没人敢说他没有。
况且,第二任连长和指导员因为找不到人,擅自作主把他当成退伍战士上报了。
刘指导员也不忍心看王待献再蹉跎下去,劝他将错就错,就和这批转业的战友们一起离开阿里吧。
王待献像是挨了一记闷拳,整个人呆住了:“这么说,我的三等功也没了?”
刘指导员无奈地说,能回家就是好事啦。他看着王待献愣怔的样子有些可怜,回房拿了自己的津贴要给他路上用。
王待献突然大声地哭起来,一面摆着手。指导员硬把钱塞进他的手里,也不知怎么安慰他,站在那看着他哭了一会后,默默转身出了房门,顺手掩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王待献将军装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上,再穿起自己的藏袍,出了门,骑上来时的那匹马走了。
除了那颗红五星,他什么也没有带。
1967年的七月,刘指导员带着两名革命委员会成员在雪原上宣传文化大革命,又到了格尔则。
当他走到卓玛家帐篷前,突然看到牧人帽上有颗红五角星在反光,再往前走了几步细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反应了一会才叫出来:“王待献?”
原来,当年王待献并没有马上返回河南。离开部队之后,他就像当年失去孙火银一样,前路在哪,只能自己决定。
他记起了自己和卓玛的承诺,于是先去格尔则把事情结了。
卓玛一家看到他回来,仍像之前一样热情,为一对新人举办了持续七天的盛大婚礼。
在第七天下午牧人围在一起喝酒唱“拉尹”时,有两名军人从远方骑着马突兀兀地出现在他们跟前,说王待献是敏感人物,要求他不能再国境线附近逗留,必须立即返回原籍。
卓玛的父亲搬出藏族部落大头人的名号,强硬地把王待献保了下来。王待献彻底明白了,自己已经成为部队监视的对象。
他也曾想带新婚妻子回到自己故乡,但时隔七年,河南小县城孟津似乎也变了。村庄革命委员会造反派的几个年轻人连着三天天天来他家,审查他为什么带一个藏族姑娘回来,跟她啥关系,她是啥阶级成分。
王待献一一解释了,他们还是不信,又往普兰县格尔则村拍电报查讯。可格尔则村是几个部落组成的,根本不可能收到电报。拍出的电报没有回音,革委会更加怀疑他们来路不明,以后更是天天来讯问监视,把他一家人搞得鸡犬不宁。
王待献又在一个后半夜仓皇出了家,沿着通往洛阳公路走到天亮,然后才搭上公交车到了洛阳火车站,坐火车到了乌鲁木齐,再辗转回到了阿里、普兰,最后回到格尔则的夏窝子草场。
普兰牧人的安静与内地的人心惶惶成了鲜明对比,他终于决定,留在普兰也是不错的选择。
王待献再也没有军人的任务了,可他又掏出了那个红五星,别在藏帽上。
在藏地,他虽然已经不再是金珠玛米,但依然继续帮牧民们看病。
很多年以后,第三任的连长也复员,回到了河南老家。2019年时,他已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向我讲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我一直很好奇,王待献有没有等来他的三等功,有没有人为他平反,但连长说,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我想,他应该还在高原上,穿着厚厚的藏袍,脸庞被晒得像藏人一样黢黑,赶着更大的一群羊,在雪山下的草甸上慢慢前行。
就像自己许诺的那样,成了守护那里的金珠玛米。
王待献原本只是个眼高手低的小兵,他希望获得别人认同,所以三等功显得格外重要。
这是他衣锦还乡,找到人生价值的一张凭证。
然而,失踪三年回到部队后,他的三等功却没有了,大家都怀疑他,不信任他,也没人认同他。
他沮丧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想开了。
最后,王待献回到草原深处,不再是那个一事无成的小兵,而是帮助了很多人的金珠玛米。他早已变成了自己期待的人。
他的“三等功”并没有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