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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我来自一个相对富裕的家庭,童年无忧无虑,但有过一个遗憾。
我是家里的独苗,特羡慕那些亲兄弟一起来上学的,打起架都比我多两只胳膊两条腿。
但后来长大了,我发现那些亲哥俩之间打的架,不比他们“同仇敌忾”的时候少。
亲兄弟姐妹之间的矛盾比我们想象得要更多。
他们的成长里,彼此就是世界上最近的坐标系,往往要互相比较,模仿。外人看着亲密,却不知道这种关系里,也可能隐藏着危机。
女戒毒警冯一面曾遇到过一对姐妹,从出生起姐妹俩的命运就像连接在了一起,她们一起长大,睡一张床,找同样的工作……
直到有一天,一向懂事顾家的姐姐向妹妹提出了一个请求:
你下地狱,还是我下地狱?
2012年4月,我刚毕业不久,从男戒毒队调到女队,队里抽了几个表现稳定的学员给我管理。
其中有个女孩,和我年纪差不多大,二十岁出头,谈话的时候总低着头,话不多。
她给我最深的印象还是“瘦”。
学员们都说,戒毒所的饭养人,刚入所的学员很多都是皮包骨头,入所一两个月后就会像吹气球一样胖起来。我到女队的时候,她已经入所一年多了,却始终没有长胖。
和我搭档的辅警小姑娘会把自己的奶粉和糖分给她,有时候甚至把自己那份饭送给她加餐,再跑来跟我蹭饭。
被蹭饭的次数多了,我记住了那个骨瘦如柴的女孩,李清柔。
我跟队医问起她的身体情况,队医告诉我,李清柔上班那几年,身体亏损得严重,所以现在一直特别瘦。
但李清柔曾跟我说过,她入所前一直在一家茶室打工。
我觉得奇怪,茶室的活能有多重啊?
队医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开口,“管教,她在茶室烧水扫地肯定不会影响身体,可她不仅仅是干这个啊……”
我还是没听明白,刚想再问,旁边一个学员告诉我,除了干活,李清柔在茶室里还要“接客”。
听到“接客”这两个字,我第一反应是不信的,因为李清柔曾跟我说过,茶室的老板娘是她亲姐姐。
我找到李清柔的几个老乡和同宿舍的学员询问情况,谁知她们先是叹气,然后一齐痛骂李清柔的姐姐。
亲姐姐逼自己妹妹卖淫?
我攒了一肚子疑问,等着家人探视的时候好好看看这个大家口中的“坏女人”。
但第一次见到李清柔姐姐的时候,我只觉得别扭。
姐姐坐在李清柔对面,身体始终侧着,好像不愿意正对妹妹。她看什么都是抬头匆匆瞟一眼,整个人缩在一起,一直低着头,很胆小的样子。
俩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姐姐要漂亮很多,侧分的披肩发,脸被头发遮住了大半,露出来的另一边脸皮肤白皙、五官秀丽。
只是,不经意间一个动作,姐姐被头发遮住的半边脸下赫然露出一大块黑色胎记。
这块胎记似乎给姐妹俩带来了厄运。
“姐姐已经过得很辛苦了。”
所有谈及这个“坏女人”的声音里,只有李清柔自己,永远是这样淡淡的口吻。
李清柔说,从小到大很多人都嘲笑姐姐的长相,姐姐一直很自卑,平时很少出门,总是一个人待在家。
李清柔8岁那年,一个突发的变故让姐妹俩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母亲去世了。
邻居姑婆经常私下议论,说姐姐“不祥”,脸上的胎记就是前世作恶的印记,妈妈去世就是帮姐姐挡了煞。
李清柔每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都觉得是无稽之谈,妈妈是生病才去世的,和姐姐没有关系。但她是个孩子,没法和大人顶嘴。
让李清柔生气的是,爸爸从来没有站出来为姐姐说话,而且还把家务都推给她们姐妹俩。家里还有大哥,但爸爸总说:“家务是女人的事。”
姐姐从来不去争论,但李清柔经常看到姐姐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偷偷地哭。
李清柔觉得爸爸偏心、重男轻女,姐姐也应该生爸爸的气。但姐姐从不,反而经常跟她说爸爸不容易,要体谅爸爸。
妈妈走后,姐姐成了李清柔的天。只比自己大3岁的姐姐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李清柔的毛衣和围巾也都是姐姐织给她的。
李清柔晚上不敢睡,姐姐就开着灯和她挤在一张床上,搂着她告诉她别怕。她扯着姐姐衣服的下摆,听姐姐絮絮叨叨地念,“丁丁点点,梅花笑脸”,慢慢就睡着了。
两姐妹轻声细语聊了二十分钟,都是李清柔主动讲话,姐姐轻声答应着。她们像完全对调了身份,李清柔反而更像姐姐一些。
看着眼前这对姐妹,我没法再相信那些“姐姐逼妹妹接客”的传言。
倒是李清柔和她爸的关系肉眼可见地差。
会亲的时候,如果姐姐不在,她和她爸就相对无言,干坐上一会;不然就是她爸留下几百块钱,匆匆走掉。只有姐姐在场的时候,李清柔才会和爸爸多说几句,但没几句就会互呛起来。
我曾问李清柔,为什么不好好和爸爸聊一聊?淡淡的李清柔突然斩钉截铁地看着我说——
“我恨我爸。”
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清柔觉得后来自己一切地狱般的遭遇,都是从被自己亲爹“抛弃”开始的。
初中毕业后,姐姐选择了离家打工,李清柔和爸爸、哥哥的关系一下就僵了。她和他们没什么话好讲,一次争吵过后,她带着几十块钱离家出走,坐客车从县里去了市区。
但短短几小时后,李清柔就后悔了。
她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解脱。她不知道去哪,也没有谋生的手段,想着只要爸爸来找她,她就跟着爸爸回家。
可在车站门口待了一夜,她始终没有等到爸爸。她觉得自己被爸爸抛弃了。
天亮之后,她一路打听找到了姐姐上班的地方,一间茶室。
姐姐看到她特别吃惊,赶紧带她去吃了顿热乎饭,又招呼她睡在茶室的楼上。
一觉睡醒,她心中的不安消弭殆尽。有姐姐在,她觉得踏实、安全,还有久违的温暖。
姐姐要送她回家,但她不愿意回去,她觉得自己回去也不会受爸爸待见。姐姐只好给爸爸打电话报平安。
李清柔原本以为,爸爸会怒气冲冲地来把她带回家,但最终爸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姐姐照顾好她。
后来的李清柔总想起自己在客车站流浪的那一晚——她觉得,哪怕是挨打、挨骂,要是那天爸爸能来找她,她都不会经历后来的事。
李清柔留在了姐姐打工的茶室。
茶室的老板是一对母子,老板娘五十多岁,是个和气的人。老板娘的儿子三十多了,成天吊儿郎当,不见人影。
姐姐在家做惯了家务,在茶室也做得得心应手,老板娘很喜欢姐姐。
茶室的客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看姐妹俩年纪小,对她们都很和气。
李清柔和姐姐住在茶室加建出来的阁楼里,虽然房间特别热,还堆满了杂物,但李清柔觉得这方小天地温馨又舒适。
她白天帮着姐姐烧水、打扫卫生,夜里就和姐姐相拥睡在阁楼的房间里,听姐姐讲离家这半年遇到的各种事,然后慢慢睡去。
姐妹俩似乎又回到了刚刚失去妈妈的那段日子,一切都像小时候一样熟悉。
但李清柔发觉,姐姐变了很多。
姐姐开朗了很多,笑的次数也多了。虽然脸上的胎记还在,但在茶室,没人会说姐姐是“不祥”的人,没有人会把妈妈的死归咎在姐姐身上。
老板娘觉得姐姐细致温柔,适合学茶艺,不时会教姐姐一些选茗、择水、烹茶的技术,还出钱让姐姐考了一个茶艺师的证书。
姐姐说,她很喜欢茶艺,“泡茶、喝茶的时候心里很静,可以忘掉很多烦心事。”
那时候的李清柔很少有烦心事,即便有,睡一觉也就忘了。她不懂姐姐的烦恼从何而来。
过了很久才看出端倪——老板娘那个吊儿郎当的儿子不在店里的时候,姐姐总是会不住地往门口张望。
过了饭点,老板娘的儿子还没回来,姐姐会特意给他留饭;
要是姐姐那天跟老板娘的儿子说上了话,脸上的笑容就掩不住;
李清柔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
没想到4年后,李清柔的猜测成了现实,姐姐暗恋的对象就成了茶室的老板。老板娘去世了,她整天晃荡的儿子接了班。
男人脾气不好,对茶艺也一窍不通,茶室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
李清柔萌生了离开的想法。茶室虽然包吃住,活计也不累人,但工资不高。一个月300块只勉强够她买生活用品。
和其他年轻的姑娘一样,她也想买漂亮衣服,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只是当时她还未成年,很多地方怕惹麻烦,不敢要。
但现在她快成年了。
她去市里另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工资是茶室的两倍。
李清柔高兴了好久,到月底休息,她支了工资去茶室看姐姐。茶室冷冷清清的,只剩了姐姐一个人在店里忙活。想起以前和气的老板娘,李清柔觉得有些难过。
但没多久,这种难过就被惊讶取代了。李清柔发现,姐姐从阁楼搬到了三楼,和那个当了老板的男人住同一间屋子。
姐姐有些害羞,却笑得很甜,让李清柔改口喊男人“姐夫”。
李清柔拒绝了,她觉得没有办酒席、没有领结婚证,这个男人就不算姐夫。
更重要的是,她总感觉这个男人不对劲。
姐姐让李清柔在茶室住下,说是第二天带她出去玩。
夜里,李清柔独自躺在阁楼的床上,看着小阁楼里熟悉的摆设,却没有丝毫睡意。
以前和姐姐一起挤在这张床上,李清柔心里满当当的。现在床空出了一大半,李清柔的心也空了一大半。
刚发现姐姐喜欢上老板娘儿子的时候,李清柔就问过姐姐,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
李清柔认为,这个男人不过是用处对象的名义把姐姐套住,让姐姐给他免费打工罢了。可姐姐说男人对她是真心的,两人很快就要去领结婚证了。
姐姐说,因为脸上有胎记,从小到大,男人们看她的眼光都是轻蔑和厌恶的,但在这个男人的眼神里,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正常人,和他相处让她觉得很放松。
李清柔还不懂什么是爱,但她发现姐姐确实快乐了许多,脸上总挂着笑。李清柔觉得只要姐姐开心就可以了。
李清柔回到茶室的第二天,姐夫关店一天,三个人出去玩了一整天。
一开始李清柔还有些不自在,但慢慢地,她发现男人确实和她印象里的不太一样了,他对姐姐和颜悦色、细心周到,看着姐姐的时候目光不躲不闪。
而且他从不会盯着姐姐的胎记,而是一直认真盯着姐姐的眼睛。
和以前只敢低着头偷笑不同,现在的姐姐,眼睛里倒映出的都是面前的男人,她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常常开怀大笑。
或许是受到姐姐的感染,这一天李清柔也很开心,晚上吃饭的时候,她终于别扭地喊出了“姐夫”两个字。
在一个会见日,我见到了李清柔的姐夫,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
和李清柔描述里不一样的是,男人脾气很暴,整次会见都是在他的骂声中进行的。
从看到李清柔开始他就骂个不停,说李清柔连累他跟着受累。骂完她,又开始骂起李清柔的姐姐。而李清柔似乎已经习惯了,静静地听着,在他骂人的间隙才问一问姐姐和茶室的情况。
他连我们也没有放过,说警察都是披着人皮的鬼,学员整天让家里挂钱,是因为不挂钱就会被我们虐待,“家属的钱最后都进了警察的口袋,学员根本花不到!”
李清柔很不自在,让他赶紧走,不用挂钱。
她姐夫骂骂咧咧地掏出一张一百块的纸币,内勤刚开好收据,他又让找他五十,内勤只好又重新开收据。
李清柔告诉我,因为姐姐没有孩子,姐夫整天看姐姐不顺眼。店里生意不好会骂、饭菜不合心意会骂、心情不好也会骂,如果姐姐回嘴他会直接动手。
“可就算像现在这样,姐姐还是舍不得离开他,也不敢告诉家里人。”
一切在姐姐结婚前就有过预兆。
姐姐和姐夫之间的甜蜜并没有维持多久,茶室的生意一直半死不活,姐姐时常唉声叹气,姐夫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急躁,动不动就发火。
李清柔看着不对,偷偷劝姐姐离开姐夫,和她一起出去打工,但姐姐不但没有听李清柔的劝告,还和李清柔大吵一架。
这是两姐妹第一次激烈的吵架。李清柔觉得自己是为了姐姐好,但姐姐丝毫不领情。
姐姐说李清柔不过是脸上干净,其实长相远不如她,李清柔要想找个什么都好的男人,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为什么这些胎记会长在我脸上,不长在你脸上?!”姐姐看着她的脸,狠狠地质问她。
李清柔知道姐姐对胎记的事一直有心结,但她不知道姐姐对她会有这么深的怨念。
小时候,其他小孩说姐姐坏话的时候,她每次都会替姐姐出头,她一直很照顾姐姐的感受。
姐姐接下来的话,更像是一声惊雷:
“你是超生!妈妈不敢去医院躲到姨妈家生下你,接生婆没有处理好。妈妈是因为生下你身体才变差的。”
“她们都说妈妈是为替我赎罪才死的,但妈妈明明是你害死的!”
李清柔被姐姐这句话定在原地,说不出一句。
她一个人回到打工的地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小时候和姐姐相处的点点滴滴涌入她的脑海,但姐姐的话又像刺一样扎进她的心里。
李清柔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姐姐,她想给姐姐打电话和好,但想起姐姐的责骂又无法整理好心情。
谁知没多久,她先接到了姐姐主动打来的电话。姐姐跟她道歉,还希望她回茶室上班。
李清柔急着和姐姐和好,请了假就往茶室跑。
两姐妹和好后见的第一面多多少少有点尴尬,但姐姐一直向李清柔赔不是,姐夫也格外殷勤,没多一会,李清柔和姐姐又可以有说有笑了。
姐姐说他们很快要领结婚证了,到时候还要办酒席,肯定忙不过来。茶室现在经营困难,请不起外面的人,希望妹妹能回来帮忙。
虽然在外面当服务员的工资比茶室高了不少,但面对姐姐的请求,李清柔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姐姐和姐夫腾出了三楼角落的一间包房,让李清柔住了下来。李清柔感动于姐姐的贴心,但仅仅几天后,她的噩梦就在那间屋子里降临。
她被逼第一次赤身裸体招待了客人。
最开始,李清柔甚至不知道“接客”是什么意思,她问了姐姐好几次,姐姐才支支吾吾地说,“接客就是陪客人睡觉。”
客人走后,姐姐跪在李清柔面前,求李清柔原谅她,李清柔默默地流着眼泪,没有看姐姐一眼。
姐姐说实在没有办法了,茶室快要维持不下去了,其他同行也在偷偷找小姑娘在店里接客。她很快就要结婚了,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如果李清柔不答应,她就只能自己接客了。
“你做这个,只要不漏出去,以后不会影响嫁人;但我做这个,以后和你姐夫之间肯定会有隔阂……”
李清柔越听越烦,起身想走,没想到姐夫早就守在门外了,他把李清柔拽回房间,锁上了屋门。
这个曾经带给李清柔安心和温暖的茶室,现在成了她的地狱。
姐姐和姐夫怕她逃跑或想不开,连上厕所都跟着她。一开始李清柔伤心、绝望、难过,但慢慢又变得麻木。
对她来说,睡一次和睡十次其实是一样的。
姐姐和姐夫顺利结婚了,但办酒席的事遭到了家里的强烈反对。
结果两人只领了证,没办成酒席。
在老家,如果没办酒席,村里人看来就算不得夫妻。可姐姐依然开心满足。
李清柔只能告诉自己,小时候是自己欠了姐姐的,现在就当是还给她了。
李清柔温顺了许多,来茶室喝茶的人依旧不多,但来找她的却不少。
姐夫把她当摇钱树,不再把她看得那么紧。她偷偷计划着,待一段时间,攒下一点钱就离开。
也许是感觉到李清柔有想走的心,姐夫开始哄她吃一种“药”,但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离不开那种药了。姐夫这才告诉她,给她的“药”是毒品,她如果不听话往出跑,就会被抓。
染上毒品的过程,李清柔不太愿意回忆,但她深深地记住了毒瘾发作时,那种被钻心蚀骨的疼痛吞噬的恐惧。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再没了逃跑的心思。
直到她发现了姐姐身上的淤青。
姐姐结婚后,李清柔很多次听见姐夫让姐姐“滚”,话越说越难听。
姐姐害怕惹怒姐夫,每天都战战兢兢地守在茶室里。如果要出门,去哪里、什么时候去、去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回来,都要和姐夫讲好。
姐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身上的淤青越来越多。李清柔问姐姐怎么回事,姐姐却始终不开口。
李清柔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已经毁了,她原本觉得自己牺牲这么多,姐姐可以幸福,也算值了。但现在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李清柔约姐姐偷偷逃走。
可她把想法告诉姐姐后不久,就挨了一顿打。
那是她第一次见姐夫动手,她一边哭,一边求饶,同样挨打的姐姐只是在自己身旁抱住头,紧紧咬住下嘴唇,无声地承受着落在身上的拳头,好像早就习惯了。
李清柔知道,一定是姐姐向姐夫告了密。
“姐姐会怀疑自己……”
李清柔对我说,姐姐被这样对待,却总认为是自己不够好,事后还会更拼命地去讨好姐夫。
讲到这些,李清柔红了眼眶,她整个人在我面前蜷缩起来,弓着背,看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的手指使劲搅在一起。
那些噩梦好像还在她眼前,她随时都会重新跌进那些痛苦里。
来茶室的客人多是一些退休的老头,年纪大,素质又很差。有时在受了折磨之后,她也会恨姐姐,但下一秒她又忍不住心疼姐姐。
有一次会亲结束后,姐姐要给李清柔挂钱,翻遍了背包和衣服的口袋,都是1块、5块的零钱,最大面值的是20。
李清柔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不忍心,让姐姐不用挂了,留着钱坐车回家。我们也告诉她,李清柔卡里还有钱,但姐姐掏了半天,还是坚持要留下50块。
姐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要对李清柔说。
李清柔确认签字的时候,看着挂钱表格里的“50”,久久落不下笔。
我怕李清柔有心理负担,赶紧找她谈了一次。
“姐姐怕我恨她,其实我一点都不恨她,我反而在担心她,我不在,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今天虽然只给了我五十块,但回去搞不好还要挨一顿打。”李清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李清柔的姐姐其实也知道那个男人对她不好,但她走不掉,离不开——因为不知道自己离开后,还会不会有人像他之前那样对她好。
她越是被毒打,自己的价值感就越低,就越要去讨好,像是陷入了一个旋涡。
而这个旋涡,把她和李清柔都卷进去了。
姐夫的一顿打让李清柔疼得下不了床,姐夫给她买了药,却对姐姐受的伤不管不问。她知道自己对姐夫有价值,就找姐夫谈了一笔交易:
她听他的话,他不能对她们姐妹俩动手。
姐夫虽然没有再对李清柔动手,也没有再当着她的面打姐姐,但李清柔发现姐姐身上经常一分钱都没有,电话停机了都没钱交话费。
她想,如果自己能多挣点,姐姐多少还能过得好点,如果她跑了,姐姐的日子只会更糟。
李清柔的毒瘾越来越厉害,她想把毒瘾断了,可每次毒瘾发作她坚持不上一天就会放弃。
姐姐也和她一样有了毒瘾,姐夫心情好的时候会让姐姐吸几口,心情不好就不管姐姐。李清柔手头不宽裕,时不时还要接济一下姐姐。
她就这样被卖淫、毒品、姐姐困在了那间小小的茶室里。
意外接踵而至,李清柔有一天突然发现,验孕的试纸上出现了两道杠。
因为接待其他客人的时候都有避孕措施,所以她很确定,孩子是“那个男人”的。
前不久,她认识了一个丧妻的客人,那男人比她大了十几岁,在附近开了家餐馆。他经常来茶室找她,两人渐渐相熟,算是“谈起了恋爱”。
姐姐曾对她说这男人不可信,他只不过想来找李清柔的时候不给钱,但李清柔没有听。
怀孕之后,李清柔不能接客,姐夫成天骂骂咧咧,李清柔的日子很煎熬。
姐姐让她给男人打电话,去医院堕胎,李清柔却觉得,男人的前妻只留下一个女儿,如果自己怀的是儿子,也许男人会因为想要儿子而娶她。
但现在孩子月份还太小,查不出来男女。她该等一等吗?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给男人打了电话,想试试口风。
电话接通后,李清柔说自己怀孕了,对方只“嗯”了一声;问怎么办,答“你自己看着办。”
她“砰”地挂断电话,但立马又后悔了,可再打回去电话就打不通了。
其实听男友讲出那几个字时,李清柔就知道结果了。
姐姐一直催她赶紧把孩子做掉,月份越大越受罪,但那时的李清柔成天浑浑噩噩,吃不下睡不着,也不愿意去想堕胎的事。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姐姐急得不得了,最后去医院买了堕胎药回来。
李清柔像木偶一样任由姐姐喂了药又灌了水。
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李清柔一个劲给我列举不能生下这个孩子的原因:男友不会娶她;她担心吸毒生下来的孩子会有缺陷;怀孕就没法上班,不上班就没有收入,能不能活下去都成了问题……
肚子翻江倒海地疼了三天,李清柔流下了一个已经看得出人形的胎儿。
她找了个烟盒,把那个小小的孩子放了进去,然后去到郊外,把烟盒埋在了田埂上,旁边有一株野菊花。
埋完孩子,她不想回茶室,就在街上四处游荡。
第二天当街被公安抓获。
李清柔在所里特别乖,遵规守纪,也懂得忍让,很少和人起冲突,从来没让我操心过。
但这种“乖”反而让我特别担心她出去以后的生活。我对她说,如果要开始新生活,出去后就必须远离你姐姐和姐夫。
我们的身份很尴尬,在外面没有执法权,夫妻打架我们插手不了。虽然认识司法所的人,但当时各地对家暴的认识都还不普及。我就听说曾有对夫妻家暴到邻居都报警了,司法所上门提供法律援助,女方却不接受。
看李清柔姐姐的样子,我觉得大概率也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且“家暴”对李清柔的影响肉眼可见。队里其他学员很喜欢讲两口子打架的事,什么丈夫把妻子活活打死,或者长期被虐待的妻子趁丈夫睡觉把人弄死,李清柔一听脸就白了。
那次和姐姐的会见结束后,李清柔一直魂不守舍,担心姐姐回去挨打。
但我们都没想到,姐姐为了她居然第一次反抗了姐夫。
姐姐说,这次她发了狠地还手,反而唬住了姐夫。
李清柔很为姐姐高兴,但又害怕姐夫做出过激的行为来。
那次以后,李清柔每次打电话给姐姐的时候都要问姐姐有没有挨打。
姐姐说偶尔也会动手,但最多就是一巴掌,“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我拳打脚踢了。”
李清柔才松了一口气。
她入所满18个月了,很快就可以回归社会。我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她想嫁人,“不管美丑、不管穷富,嫁了人就有家了。”
我也有点欣慰。
如果李清柔姐姐的生活能改变,也许李清柔也能一起得救呢?
状况似乎真的在变好。临近出所的那几个月,李清柔的爸爸每个月都来看她,有一次还带来了一位“堂哥”。
戒毒所里的家属会见,必须是直系亲属或三代以内的旁系亲属,旁系亲属名字不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的还需要开证明。
这位“堂哥”拿着村委会开的证明,我们让他们见面了。
可我在远处看了一会,就觉得有点不对。
李清柔的爸爸会走到一边让他们俩单独聊,但李清柔和“堂哥”独处时又很别扭,他们看对方的眼神都是打量和试探,两个人根本就不熟。
李清柔一直低着头,不停地抠手指,脸还红红的。
下半月会亲时,那个“堂哥”又拿着证明来了。
我刚想问李清柔怎么回事,没等我开口,李清柔自己先说:“那不是我堂哥,是我爸给我找的对象。”
原来李清柔的爸爸知道女儿快出所了,考虑了很久给她挑了这男人。都是一个地方的,大家知根知底,家里日子也过得下去。
只不过男人小时候不小心伤了右眼,眼眶一直是个黑黑的洞,之前大家都怕他,耽搁了娶媳妇。最近几年家里条件好了,去省城的医院装了义眼。
我第一次见有人来戒毒所相亲的。
其实这对李清柔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那人虽有残疾,但相貌周正,谈吐也算大方,最重要的是他愿意来戒毒所看李清柔,说明可以接受她吸过毒的事实。
我问李清柔喜不喜欢人家。
李清柔低着头不吭气,我正想调侃她两句,她突然对我说:“冯管教,下次不要让他进来了。”
第二个月,那堂哥又跟着李清柔的爸爸一起来了。虽然不能进来会亲,但他给李清柔挂了三百块钱,还一直等在大门口。
李清柔和她爸还是讲不上三句就冷场了,她爸只反复跟女儿说一句,“你要好好的。”
她知道,她爸不仅不要人家的彩礼,还答应那男人,如果两人结婚,会给对方几万块的陪嫁。
更深一层的考虑不说自明:她吸过毒,男方只有一只眼睛,谁也不用嫌弃谁。
这考虑是为她好,但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得劲。
临近出所,李清柔变得沉默寡言。辅警姑娘看李清柔不讲话,说笑话给她听,李清柔只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很多学员在出所前都会有一个焦虑期,担心出所以后的生活和人际关系。
我知道李清柔在焦虑什么,我让她出去后千万不要回茶室,只有先过好自己的日子,有了余力才能帮助别人。
“你从来不欠你姐姐什么,她脸上的胎记不是你造成的,她被你姐夫打也不是你造成的,你们是亲人,但是你不用负责她的人生。”
我希望李清柔可以自私一点。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李清柔和我的年龄相当,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如果我遭遇了和李清柔一样的痛苦,我会怎么做?
一开始我觉得她遇人不淑,觉得她傻,姐姐姐夫来看她我直接让她不要见,她执意要去,我还骂她“好了伤疤忘了疼!”
但后来我再问自己,每一次都会得到一样的答案:我不会比李清柔做得更好,我可能已经疯掉或者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了。
队里有很多吃过苦的可怜人,她们要么空洞麻木,像活死人一样,要么充满戾气。但李清柔是平静的,鲜活的,我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人气”。
那个时候,队里的习艺项目是丝带绣和十字绣,李清柔的第一个成品是个丑丑的小狗针线包。她做好后送给了我那个总给她加餐的辅警,辅警小姑娘很开心。
我对李清柔说,虽然以前的经历很痛苦,但不能放弃希望,只要戒掉毒,出去以后还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尽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它能不能成真,但李清柔对我说:“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撞在了我的心上。
李清柔出所后给我和辅警姑娘写了一封信报平安,再后来就失去了消息。
我们把茶室的情况报给了那个辖区的派出所,派出所会定期去那里巡查。
辅警姑娘说,她肯定是戒毒成功,开始新生活了。
直到两年后,一个新入所的学员带来了李清柔的消息。
这个学员在城郊的公园见过李清柔,两个人聊了几句。学员说,李清柔的气色很好,没有再碰毒品。我特意去问了那边的派出所,李清柔确实已经被移出了吸毒人员的名单。
我感到一点庆幸。
但那个公园聚集了很多老头唱歌、打扑克,李清柔没有明说,也默认了在那“站街”。
那里离茶室不远,不知道她有没有回茶室去,是不是又和姐姐姐夫生活在一起。
我不想她和姐姐一起生活,但除了姐姐,又确实不知道她该去哪里,该和谁一起生活。
我忽然想起李清柔走的那天。她爸爸、姐姐、姐夫和相亲对象都来接她,我目送着她离开,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她和对象见面之后说的话。
她说自己根本配不上对方。
他现在只知道我吸毒,可以接受我,以后知道我在茶室的过去,他还能接受吗?即便他接受了,他父母、他周围的人,会接受吗?
“如果他对我不真心,那么结局一早就注定了的;如果他真心对我,我不忍心他面对别人的闲言碎语。”
她可能早就意识到自己回不到正常的生活了。
这个女孩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我却总想起她。
想起她平静地说小时候她比姐姐要活泼,有很多玩伴,走路也是蹦蹦跳跳的。而姐姐碍于脸上的胎记,总是很拘谨。
她不止一次看见姐姐在家里学着她的样子走路。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们都想要努力地跳起来吧。
过度的信赖可以毁了人。
这个道理很多人都知道,觉得自己不太可能在这方面吃亏,我也是这样的。
甚至看了这个故事以后,我一度在想,这个妹妹太傻了,她明明有很多选择,她也可以活得更轻松一些。直到我听了冯一面的分析,才相信,或许有的人并没有选择。
李清柔姐姐如此信赖男友,是因为社会上,只有这男人对她好。而李清柔同样处于这困境,她从小到大,只在姐姐这里感受到温暖。
没怎么被爱过的孩子,反而更容易因为想被爱而去爱,又一次受伤。
冯一面想要写下这个故事,最初就是因为后悔。
她当时希望李清柔能开始新的生活,就像平凡女孩那样,被别人爱也去爱别人。但她写完故事后明白,李清柔最需要爱的人是自己,最需要珍视的人也是自己。
先成为自己的支点,再去爱这个世界。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