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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dog.one】山东魔鬼村:一个月内死了3人,凶手无罪释放 | 这个案子太邪门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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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买过一个地摊书,有关心理学的,作者给会让人难受的事儿,按照程度划分了等级。

排名前三的,就是被冤枉后无法自证的感觉。

那时我还没切身体会过,感受不到,直到看了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里边讲县长儿子吃了一碗凉粉,却被诬陷吃了两碗,一群老百姓围着他指责,老六怎么解释都没用,最后把自己肠子剖开,取出一碗凉粉自证清白。

可剖开肠子后,围观群众一哄而散,诬陷他的人挑明了说:“你上当了!”

我看完最初觉得老六挺傻,但重新想起却觉得后背发寒,因为这事儿在生活中真上演了。

六年前,刑警陈文章接下了一桩奇怪的案件。有个“名声很坏”的女人为了自证清白,喝下剧毒农药百草枯,围观的人权当个笑话看,唯独被戴绿帽的丈夫站出来力挺妻子。

陈文章和男人联手,决心赶在女人去世前查明真相。

但真相浮出水面之后,凶手却被无罪释放,而他和女人的丈夫双双被逼进绝境。

山东魔鬼村:一个月内死了3人,凶手无罪释放 | 这个案子太邪门03

病床上的年轻女人叫高小燕,很快30岁。不发生奇迹的话,她会在往后6-10天里的随便哪一天死去。

病房里那股无法忽略的化工制品味道提醒着我,这个女人的胃里,此刻正四处流窜着百草枯墨色的恶臭液体。

如果死亡的痛苦程度有排行榜,百草枯一定在前三:毒性花几天时间才渗入脏器,再慢慢腐蚀掉肺,但丝毫不影响中枢神经——

换句话说,服毒的人会无比清醒地感受自己一点点憋死的全过程,亲历一场长达数日的“活埋”。

而高小燕是自己在家喝下的百草枯。她想自杀。

本来这种自杀的案子用不着出动刑警队,但接诊的医生打了110,派出所觉得事关人命,查查原委显得重视,最起码结案报告好看一些。

但从我踏进病房,肺就像被凝固的空气填满——病房外,一对老夫妇死死扒着门口,既不进来,也不走开,透着玻璃,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我。

那个眼神不用问我也知道,是高小燕的亲生父母。

病房里还有一对老夫妇蹲在高小燕的床尾,垂头丧气的,也一并沉默着,直到我问起才自我介绍说是小燕的公婆。再往下问,儿媳妇为什么喝药,他们又不说话了,老汉干脆低下头躲开我的目光。

病床上的高小燕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头发凌乱,双手紧攥着床单,像是单纯地忍耐着痛苦,又像是在无声地与什么对峙。

我碰了她一下,轻声问,有什么想不开的?

高小燕的公婆抬眼看看她,又看看我,脸色比刚才还难看。

女儿喝药自杀,亲生父母在门外不进来,公婆在屋里不出去,还都不吭声,这什么意思?

小燕没睁眼,也没回答,我却注意到有眼泪从她眼角漏出来。

我知道此刻的她完全清醒,清醒到痛苦,这也是喝百草枯自杀的狠绝之处——给你充分的时间冷静下来,可以拿来回忆、拿来后悔,就是再不给你活命的机会。

但高小燕依旧沉默着,似乎想把这最后的时间拿来浪费。

我看了一圈屋里的人,知道在这查不出什么了,转身出门,直奔高小燕家。

在百草枯杀死这个女孩前,我大约还剩6天——找出那间病房里封住所有人嘴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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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燕所在的李家村,泥泞的小路像上个世纪的产物,房屋低矮,墙里住人墙外圈猪,猪粪肆意堆在路边,混着空气发酵出恶臭。

村中心街路口有个不算气派的小超市,三三两两农闲的人们正聚在一块闲聊。我停下的车很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人群对着我的车指指戳戳,我干脆熄火,下车,走到人堆里跟他们打听。

听到我提起“高小燕”这个名字,本来还有些好奇的村民们一下有些躲闪,有的则意味不明地问我找她干什么,眼神或不屑或戒备,但就是没人回答我。

我只能找安插在村里的线人,治保主任。

其实这我不是第一次来李家村,但我还是记不住村里的巷道,也还是搞不懂这些总是目光灼灼盯着你,却又不搭理你的人的脑筋。

线人到小超市门口接上了我,没费什么功夫就给了我一个结论——高小燕出轨了。

据他反映,高小燕的丈夫常年在外,高小燕自己在家耐不住寂寞,“那点事”在村子里人尽皆知。前天晚上因为这和老公大吵一架,隔天气不过就喝了农药了。

我一下明白病房里那种四面的沉默缘何而来。丢人呗。

事情简单得三两句就说完了,我把笔录一记,想着等明天早上高小燕丈夫李志回来再聊两句,差不多就可以结案了。

但没想到,李志当晚九点就从数百公里之外赶了回来,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是你们害死她,你们都得下地狱!”我还没上楼就听到病房传来的嘶吼声,紧跑几步——一个年轻男子正挥着紧攥的拳头,嘴里不停咒骂,两个小护士一齐扯着他的胳膊,一圈的亲属低着头,无人吭声。

正在发疯的男子就是李志,高小燕的老公。他挣扎着扭过脸,和我对上目光,一双赤红的眼睛。

“是他们害死了高小燕!”李志的手抖着,指了指围在病房门口自己的爸妈,向我示意,“把他们都抓起来!”

我有些同情眼前这个男人,全村人都知道自己被戴绿帽,情绪失控也正常,但这种事警察不方便掺和。我只能指指病房,好言相劝,“有什么话咱们去队里说。至少让她安静地离开。”

李志跟我上了车,把头埋进双腿间,低声抽泣。

“有人说你们感情不好……”我试着打破狭小空间里的沉默,李志闻言却一下激动起来,“放屁!又是谁在造谣?”

出乎我意料的,这个风暴正中“被戴绿帽”的男人全程没说自己老婆一个不字,他喃喃地开口,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李志口中的高小燕勤快温柔,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生活上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夫妻俩聚少离多,小燕却每天都给他发信息,嘱咐他吃好喝好别亏待自己。还特别懂事,从来不跟他说公婆的不是,反而常劝他多体谅爸妈,主动给他们打电话买东西。

“燕子体贴懂事,她那么好,我们怎么会感情不和?”

李志讲了很多两人的恩爱日常,似乎极力想向我证明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可我听得越多越困惑:这和村里线人提供的情况完全相反。孰真孰假?

而且,在李志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他还扯进来一个人,一个此前根本不在我们视线里却对高小燕有着莫名其妙嫌恶的人。

“是她!肯定是她逼死了燕子!”李志的语气近乎下判决书,他猛地抬头,用那双赤红的眼睛直直看着我。

我一瞬感觉到,案子好像正一点点脱离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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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指控逼死妻子的人叫马玲,是他的舅妈。虽然辈分大,但实际年龄和李志他们差不了几岁。

在李志印象里,马玲从一开始就对小燕有莫名的敌意。

他们结婚摆酒那天,人家说的都是吉利话,只有马玲说买钻戒浪费,不如买个金首饰,以后还能当了换钱。

李志常年在外地打工,有次母亲莫名其妙打了个电话提醒他看着点高小燕,李志又气又急,逼问了半天母亲才告诉他,亲戚们都在说高小燕偷汉,再问是哪个亲戚,就是这个马玲。

前天晚上,李志的父母摆了酒送他出门,也请了舅妈马玲。

席间,马玲又是挑剔菜咸了米硬了,又是让小燕端茶倒水,最后还阴阳怪气地提醒李志看好自己老婆,“别不清不楚当了冤大头。”

李志忍不了了,一把掀了桌子,当着所有亲戚放话,以后桌上有马玲没他!然后径直拉着小燕回了家。

李志觉得,一定是自己离家后舅妈对小燕做了什么,才逼得妻子喝药。他崩溃地跪在我们面前,求我们查清高小燕喝药的原因,“还她一个清白!”

我心里清楚,这只算一面之词,李志究竟是死要面子乱泼脏水,还是真的事有隐情,需要核实清楚马玲的情况。

可农村群众工作的复杂我早有领教,我们在村民那儿根本不受待见,我只能再去求线人,李家村的治保主任帮忙。

听明白我的来意之后,线人也面露难色。

高小燕在村里的“名声”他知道,做错了事自杀还好说,现在李志觉得是自家人逼死的,这罪名就大了。说起来他和两家也沾亲戚,这样的“浑水”他不想趟。

我好话说尽,又掏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两盒华子塞到他手中,他才稍微松口,答应帮我们找村里几个“万事通”问问。

很快,几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妇女探头探脑地进了村委会办公室——原来“万事通”是村里这帮闲来无事的妇女。

线人向她们介绍我是警察,来问问高小燕的事情。话一出口,一个年轻些的女人就眉飞色舞想说点什么,但身后一个年龄大点的妇女扯了扯她的衣服,年轻女人就心领神会地刹住了车,告诉我她们和高小燕不熟。

矮胖线人平时看着滑不溜秋,没想到板起脸来充治保主任还挺像样,他手叉在腰上,指着年龄大点的女人说:“你家老大的二胎证不想要了是吧!我看你的指标可以往后排排,还有你——”又指着刚才欲言又止的年轻妇女,“你家的宅基地指标,也往后排?”

几个妇女一齐低下头来,乖得像鹌鹑,我趁机唱红脸,保证今天听到什么都不往外说。

妇女们对对眼神,终于恢复了眉飞色舞,话匣子一开,讲得绘声绘色——

李志走的第二天,被将了一军的马玲带着小马扎,拎着大水壶,“像呱呱叫个不停的大鹅一样”,先从村东头开始嚷嚷,“街坊邻居,老少爷们们,恁说稀奇不稀奇?潘金莲和西门庆合伙害死了她男人武大郎,这还有武松给报仇,怎么到了新中国了,潘金莲和西门庆合伙坑人还不让说了?”

有知道老李家昨天翻桌子吵架的看客,马上露出会心的笑容,边看戏边解说,一个传一个,没多一会一片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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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玲见村东头的听得差不多了,喝了几口水,挪到村子中间再来一遍。

这会地里没啥活,庄邻们正闲得难活,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马玲像打了鸡血一样越说越来劲,从南骂到北,从东骂到西,就怕高小燕听不见。

在此期间,高小燕家的大门一直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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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的话马玲往常也不是没说过,谁知道这次高小燕怎么就想不开了,在家喝了药,要不是大家跟去看热闹,还以为高小燕是臊得没脸出门呢。”

另一个妇女不屑地接茬,“早这么要脸还用喝药吗?别干那没脸的事不就行了。”

另外几个纷纷应和,半是感慨半是幸灾乐祸:“人呐,就是得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

妇女们还在喋喋不休,但一通外围调查下来,先不论高小燕出轨这一情况是否属实,马玲的辱骂确实是高小燕自杀的导火索。

我心里有了底,决定直接去跟马玲问个明白。

刚进门说了个开场白,马玲就开始破口大骂,“那个养汉头,自己喝药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我犯法你们现在就把我拷走!”说着,死命把两只手冲我伸过来,长长的指甲差点抓破我的脸。

不能动手又讲不通道理,我一边躲一边打电话喊救兵,治保主任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脚踹开屋门,威胁马玲再闹就停了她的二胎准生证,这才把我解救出来。

我憋着火给分管局长汇报,局长停顿片刻,还是提醒我,“侮辱诽谤必须受害人自诉,法院审判,刑警队只负责查小燕自杀的事实,不管她喝药和马玲是不是有关,我们治不了马玲。”

再查下去,我就过界了。

但不管是出于警察对真相的直觉,还是病床上的高小燕绝望的眼神,我都想要一个真相。我想了一晚上,叫来李志,把现在的情况告诉了他。

李志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法院处理这种案子要多久,小燕能活着看到吗?

高小燕的情况越来越差,面对我们的一再询问,病床上的她仍然没有指认任何人,只是反复地说:“我真的没干对不起李志的事。”

照这样下去,她最多还能撑三四天,甚至不够乡镇法院立案。我只能走一招险棋。

我给李志念了一条法规——“侮辱诽谤案,只有很严重的才归公安局管。”又啰啰嗦嗦讲了很多案例:谁谁谁骂人的视频传到网上,造成恶劣影响,案子转到我们手里,不到一个月那刺头就被拘留了;还有谁谁谁,对方一骂他他就报警,一个礼拜能打八次110,我们最后专门打了申请把案子解决了……

我不知道李志能不能听明白我的“暗示”,他走时失魂落魄。

快下班的时候,同事吵吵着朋友圈被几个视频刷爆了,我一看,视频里的男人我连衣服都认得,正是李志。

他跪在县政府门口不停地磕头,口中高声喊冤,保安们围着他束手无策。围观群众纷纷把视频传到网上,一时间很多人都在议论高小燕的自杀。

我正暗暗感叹李志聪明,分管局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我有些忐忑,倒不是怕分管局长训我,怕的是局长把案子给别人。与其等着挨训,我决定主动出击,“您不是说引发严重后果就归公安局管吗,现在好像算群体性事件了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聪明,给我办成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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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领导的批示后,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进村调查。但我们亮出的警察身份非但没有带来便利,反而给我们惹来了麻烦。

原本三三两两聚在街头巷尾闲谈的村民,现在一见到我们便露出警惕的目光,我们靠近,村民们就像避瘟疫一样纷纷四散,关门闭户。

有个年轻警察着了急,揪住一个农村妇女一本正经地说,作伪证、知情不报要付法律责任!

话没说完,女人猫着腰一头撞进他怀里,嗓门比他还大,“有本事把我抓起来!”

警察被村妇追得满地跑,村民们笑嘻嘻地围在边上,活像看猴戏。

我预料到马玲的侮辱诽谤罪不好办,因为案情相当复杂:一要坐实马玲骂过高小燕;二要证明马玲骂的事情不实;三要证明马玲骂街和高小燕的喝药有直接关系。

更何况,比案情更复杂的是和这些村民打交道,我们甚至没有机会近他们的身。

我铁青着脸,又一次把治保主任搬出来。好一通威胁后,村民们终于可以安安分分接受问话了。

但是,得罪一个“将死之人”,还是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又不好惹的邻居,村民们心里都有数。

对于马玲他们不愿意多讲,说起高小燕却一个个眉飞色舞,仿佛故事发生时自己就在现场。

连一个老大爷也忍不住说:“老李家的小子整天不在家,李家媳妇天天打扮得那个俊哟,勾搭这个勾搭那个的,闲不住!”

他边说边四下张望,然后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老李家那个小孙女是谁的还说不准呢!”

村民们个个言之凿凿,我却越听越头大,忍不住问,都说高小燕出轨,到底和谁出轨?

“你看见了吗?”、“你呢?”

村民们八卦的劲头一下噎住,都说是听说的,但又说不出是谁说的。到最后,我只勉强锁定了一个被提到名字最多次的“嫌疑人”,李富,高小燕打工的皮子厂的老板。

初见李富,他用肥胖的双手给我递来一支烟,我没接,问起了高小燕的情况。

李富腮帮抖动,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指天发誓和高小燕仅仅是工作上的关系,平时对她一点坏心眼都没有。

这种起誓在我这屁用不管,我没跟他多废话,出了办公室就去问他手下做活的其他女工。

她们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曾亲眼见到李富把高小燕叫进办公室,关起门不知道干什么。

李富还会在发工资的时候故意问她们,知道为什么给小燕的比给你的多吗?

我觉得不大对劲,又问李富会不会对她们也动手动脚,女工们的表情一瞬变得复杂,犹豫片刻后,点了头。

李富的皮子厂是村里唯一一样女人干得动、还有时间照顾家务的活儿,虽然李富很不老实,但大部分人都忍气吞声干了下来。而我无法确认,李富和高小燕之间究竟是真存在不正当关系,还是像对其他女工那样揩油。

其实这种坊间捕风捉影的桃色故事可信度本身不高,但透过人心去揣测,似乎总会这样——证实一个人有污点容易,证实一个人的清白却很难。

我告诉李志希望今晚就去见见小燕,电话那头,一阵长久的沉默。

李志哽咽地回答我,“请一定要尽快,燕子真的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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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高小燕之前,我想好了要问什么,但当我亲眼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高小燕时,我张不开嘴。

拉风箱一样的声响从她的肺里传出来,她的嘴、气管,所有百草枯经过的地方都已溃烂生疮,每一口吸进去的气都把她脆弱的气管锉得更破碎。

更绝望的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无比清醒,她能感受到自己走向生命终点的每一分钟。

只是看着,我都感觉窒息。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会选择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太累了。”在粗重的喘息中,高小燕费力地说出了第一句。

高小燕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她嫁入李家的时候,李志瞒着自己找了十辆奥迪车来接亲。尽管有些心疼钱,但高小燕很高兴,丈夫给足了自己在娘家的脸面。

婚礼办得很热闹,特别是李志单膝下跪给自己戴结婚戒指的时候,高小燕觉得自己认定了眼前这个男人。

婚后夫妻守望,日子过得平淡又幸福。当他们迎来自己的女儿时,李志决定出门打工,给娘俩更好的生活。小燕也在皮子厂找了一份工,一边照顾家里一边工补贴家用。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板李富瞄上了她,有时会趁着干活的功夫故意摸她,结算工资时还会单独把她叫到办公室,趁着递钱,捏着她的手说半天话,还意味深长地说要给她涨工资。

小燕挣脱了往外跑,李富就在屋里骂,“装什么清高!”

婆婆看小燕的眼神越来越奇怪,经常挑剔她打扮、往外跑,舅母马玲就坐在边上帮腔。

发展到后来,婆婆甚至大半夜跑来敲门,说是借针线,进了屋就到处乱翻,离开时还点她,“晚上睡觉关好门窗,省得惹别人嘴碎。”

马玲隔三岔五也来“坐一坐”,一呆一下午,没什么可聊的,坐在客厅嗑瓜子,眼睛却滴溜溜乱转。

每个月结算工资的时候高小燕都在害怕,害怕李富油腻的手又粘上她,更害怕走出办公室时同事们投向她的心照不宣的目光。

高小燕很想打李富一巴掌,但是想到自己赚的每一分钱都能让李志在外面少吃一点苦,她就忍了下来。

她也不敢和任何人说,因为她的名声比李富更坏,说出来也没人信。

她以为,只要自己忍住、保持沉默,一切就能归于平静,但直到有一天,才上一年级的女儿哭着回来问高小燕,野种是什么意思?

高小燕问女儿在哪听的这个词,女儿说,同学们都这样骂她。

高小燕说不出话,她搂着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去学校找老师理论,老师却笑着说,小孩子打闹算不得大事。

高小燕颓然地往家走,她救不了自己,现在连女儿也保护不了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周围的目光都变了;不管走到哪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靠近,人们又一哄而散;娘家的哥哥打来电话,含沙射影地说让她注意生活作风。

甚至连李志都被她拖累,又是跟父母闹分家,又是跟马玲吵架;每一次李志帮她出头,亲戚们只会更恼羞成怒找她出气。

她置身于空气之中,却几近被活埋。

马玲在街上滔滔不绝“讲故事”的那几个小时,高小燕送走了女儿,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渐渐地,门外的议论和哄笑没了声音,眼前温馨的小家变得模糊——

她手里拿着喝剩下的半瓶百草枯,想,终于能结束这一切了,只要自己死。

山东魔鬼村:一个月内死了3人,凶手无罪释放 | 这个案子太邪门03

一旁的李志已经泪流满面,我沉默了很久,让高小燕在笔录上按了手印。

按照小燕肺部纤维化的速度,她最多还能等我们两天。

仿佛是为了寻求良心上的安宁,我对李志做了保证,一定让高小燕看见最后的结果,清清白白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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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看热闹的群众都逐渐散去,巷道上,还有零零散散几个同事继续追问着晚归的村民。手里沉甸甸的材料都是侦查员们交上来的,已经有近百份了。

我发了狠地带人收集证据,试图拼凑出旁人眼里,高小燕在李家村的这八年。

借着车里昏暗的灯光,我拿出几份来看——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这个事你问别人,他们都知道。”

……

大量含糊不清的证词充斥在笔录里,这和前日里村民们口耳相传的“潘金莲西门庆”的故事并无相似。我甚至不确定这些材料有没有用。

调查回来的侦查员个个像战败了的士兵,挫败感包围着每个人,但这确实不能怪他们。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为了问到几句真话四处碰壁?

谣言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的能压死人。

我想过这会有多难,但我还是要试一试,因为病床上的小燕还在撑着,李志也没有放弃。

每天早上八点半,李志都会准时出现在我们局的信访科,不像别的上访群众扛着骨灰盒花圈闹得惊天动地的,他不吵也不闹,每次来都只说说自己的诉求,然后填一张说明情况的表,在表上签名、按手印,再急匆匆地往医院赶。

他看起来是那么平静,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地做着这一切,却一天都没有中断。我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还听说,李志已经把自己外地的工作辞了,带着九岁的女儿就住在村里。他要用自己的信任,改变每个怀疑妻子清白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法制大队长刚来上班就被我堵在门口,我拿着手里的一摞材料,详细地跟他沟通了案件的情况。

大队长看完材料问我,“你想怎么办?”

“够刑拘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拍了一下卷宗,告诉我别说刑拘,你这个案子连立案都难办。你想办侮辱,村里又不止马玲一个人说她坏话,你要把整个村子抓了?你想办诽谤,要证明一个人出轨容易,要证明她没出轨——

“你有高小燕这八年里每天每个小时的录像吗?!”

法制大队长的一连串反问问得我几近缺氧,真相似乎连同那些闲言碎语被一齐收进了密封袋,不断抽紧,我们离得越近,越觉得自己喘不上气。

但我没时间磨叽犹豫,既然刑拘手续难出,至少先出个传唤手续把马玲带来公安局,听听她怎么讲。

传唤马玲的过程并不轻松,之前的入村调查马玲已听到了风声,在看到我掏出传唤证之后,马玲立刻扯着嗓子开始骂。   

她的撒泼行径我早已见识过,我转而冲着一旁马玲的丈夫说:“李志也是你亲外甥,就算帮他,你也得让她配合我们一下!”

男人冲着马玲骂了句脏话。这一声出乎意料的管用,马玲畏惧地看了丈夫一眼,动作立马一停,一句嘴不敢回,乖乖跟我们上了车。

在近百份询问材料面前,马玲终于松口,承认自己那天骂了高小燕,但紧跟着就开始哭天喊地,“我骂她是不假,但我也没让她喝药,这能赖我头上吗?”

我一拍桌子,说她造谣高小燕跟皮子厂老板偷情,编得有鼻子有眼的。

马玲连忙摇头,说她也是听别人讲的,想了半天,扯出来一个村的王大娘。

我找出王大娘的笔录摆在桌子上,她又言之凿凿地说也可能是从赵大妈那儿听的。

想到高小燕还在医院经受折磨,我没耐心再和马玲耗下去,就让她在承认自己辱骂事实的笔录上签了字。有了这个,我们至少能给她办个刑拘,再找检察院起诉。

刑拘手续下来后,我立马给李志打电话汇报这个好消息,可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无比疲惫。

小燕已经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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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领导的签批起了作用,还是我们材料查得扎实,大队长这次没有难为我,不仅把立案手续批了,还把刑拘手续也通过了。

刚打印出来的拘留证仿佛有千斤重,我扬眉吐气地把它拍在马玲面前——

“马玲,你因涉嫌侮辱诽谤罪,现在公安机关依法对你进行刑事拘留!”

看着她又在地上撒泼打滚,我对同事使了个眼神,同事心领神会,熟练地给马玲打上背铐,像拖死狗一样把她塞进了车里。

我们终于给了高小燕一个交代。

可另一边,李志无暇顾及,家里长辈已经开始张罗陷入昏迷的小燕的后事了。

李志的父亲找到儿子,铺垫了半天,只有一个意思:自杀的媳妇不能进祖坟,会坏了家里的风水。

可小燕更不可能埋回高家,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就算死了也是别人家的。高小燕的父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女婿,作为娘家人,他们不能发话也不敢发话,只乞望女婿能在附近买一处墓,别让小燕做了孤魂野鬼,逢年过节的时候好有块地方能凭悼自己女儿。

泪水在李志眼眶里打转,妻子还未曾离开,身后却已无归处。

冥冥之中,在马玲被刑拘的当天下午,高小燕死了,死得极其惨烈,因为肺逐渐纤维化,无法得到充足的氧气,她是硬生生憋死的。

高小燕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只有高小燕的娘家来了几个人,因为李志在一天之内得罪了全家族的人。

高小燕走的当天晚上,李志逼着父亲把家族中辈分高的几位长辈约在了一起,为每个人都准备了丰厚的礼品。

听李志说要让高小燕入陵,几位长辈搬出辈分数落起了高小燕,“自杀的人是最不孝的、是违背天意的。”李志的父亲本来就对儿媳有成见,这会一声不吭,蹲在角落里一个劲抽烟。

李志低声下气地向长辈们解释着小燕的不容易,还把我们刑拘马玲的事情拿来证明小燕的清白。

听到马玲被拘,长辈们脸色更差了,说把事情闹到公安局是不明事理,“这样的人入了陵只会败坏风水,带坏后代!”

你一言我一语中,李志突然站起身,一脚踹翻了礼品,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让燕子入陵,等你们死了,我一定把你们坟全扒了,把你们骨灰全撒在村子的臭水沟里!”

长辈们吓了一跳,看着这个后生发红的眼眶,再没有一个人发出反对的声音。

李志在祖坟葬完妻子的骨灰,一个人回到家中,等着他的是自己的舅舅,也就是马玲的丈夫。舅舅提来一些点心和水果,李志的女儿正在吃舅爷爷拨开的香蕉。

李志一把夺过香蕉,狠狠扔在外面,对女儿吼着,“有毒!你不知道吗?”

女儿被父亲狰狞的面容吓得哇哇大哭,奶奶连忙把她搂进怀里,一边安抚,一边责怪自己儿子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李志气极反笑,质问母亲为什么把舅舅带过来。

“舅妈也进去了,你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舅舅家还有三个孩子,没有舅母在家不行,你就放舅母一马,往前看,日子还长着呢,毕竟是一家人……”

母亲在一旁解释着,李志嘲弄地看着舅舅。丧妻之痛已是血缘都化不开的仇恨,支撑他回到这个家的,除了女儿就是等马玲的判决。

他是绝不可能和解的。

李志把舅舅和母亲推出家门,顺着院墙把舅舅拿来的礼物全扔了出去。他只想给亡妻最后的体面。

李志颓然地倒在门前,四周静得可怕。

他看着眼前的女儿。从妻子送医院之后,自己就一直跟女儿瞒着,只告诉她妈妈生病住院了,过些日子就好了。这些天,他也是靠这个谎言支撑着自己,他期待还有那个奇迹出现。

马玲被抓,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编排小燕,可是他没有丝毫胜利感,他不知道怎么和女儿解释妈妈已经离开了人世。

当妻子的遗体推入火化炉,他一块块拾起妻子的骨灰,又浑浑噩噩地将妻子埋入土中后,身边终于重归清静,他却只觉得冷。

曾经伸手就能触到的爱人,此刻却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离他千里之外。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挚爱,女儿也永远失去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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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扛住了,我们没有。

去检察院的时候,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当拿到“不予逮捕决定书”时,手还是不自觉地发抖。

一条鲜活的人命为之付出了代价,我们却不知道该向谁控诉。我质问检察官,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事实才算清楚,什么样的证据才算充足?

年轻的女检察官被我吓了一跳,还是耐着性子跟我解释:马玲到底是谣言制造者还是传播者?单纯一次辱骂行为是否构成被害人自杀的原因?这期间是否还有其他外力因素导致高小燕自杀?这些都需要进一步查清。

我知道她说得对,可还是忍不住吼出声,“高小燕都已经死了,再查这些还有用吗!”

必须在12小时内放人,这是法律的规定。

马玲的丈夫接到我电话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电话里对我千恩万谢。但对于这样的情,我一丝一毫也不想承,径直挂断了电话。

我迟迟拨不出李志的电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李志解释这个结果,每一种说辞在事实面前都那么无力。

但出乎我的意料,电话那头的李志很平静,他说已经从母亲那得知了马玲即将被释放的消息。我劝慰他,即使没有逮捕也不会搁置案件,我们会对马玲采取取保候审,再继续查下去。

我忘了他当时是怎么回应我的,但我万万想不到,我和李志第二天就再次重逢,并且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我的电话让李志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舅舅再次登门拜访,喜气洋洋地揽住他的肩膀,说下午就要去看守所接人了,你看这个事,实在怪不了舅母,村上骂街的多了去了,怎么就高小燕喝药呢。

母亲也絮絮叨叨,让他和舅舅认个错,以后还是一家人。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出的门,李志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女儿的午饭他也忘记做了,他像行尸走肉一样,在他和小燕的屋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门外传来鞭炮声,浑浑噩噩的李志像被惊醒,他晃着脑袋走到门外,恍惚间看见大街上——舅母穿着一身红彤彤的新衣服,劈里啪啦的鞭炮在她身边炸响。

她的脚下迈过一个火盆,活像个刚刚嫁过来的新娘子。

远远的,李志看见马玲抬头看向了自己,目光凝视的一瞬,李志看清了,马玲在笑。

他本来还要起诉,还要跟害死妻子的人对簿公堂,还要带着女儿在村里生活下去,用时间洗清妻子的声明。

可下一秒,李志转身回到屋里,他一把抓过女儿,告诉她以后要好好学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然后把女儿反锁在了家里,告诉母亲,“我要去和舅舅和解。”

没人注意到他离开家时的神色,李志坐进驾驶室,把车开到了马玲的家门口。

一分钟……两分钟……

舅母红彤彤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李志的眼中,他打着了火,一档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发出暴怒的轰鸣,轮胎也尖叫起来,冲向那个火红的身影。

舅母惊恐的脸在李志的视线里越放越大,鲜血瞬间染红了李志的前挡风。

挂在车头上的舅母口鼻窜血,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咒骂,又像在求饶,双手不住地拍打着玻璃,逐渐无力地垂下。

这次换李志笑了,复仇的快感让他感受不到骨折的剧痛,他剧烈地喘着气,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呼吸过一样。

百草枯就放在工具箱里,那是妻子小燕喝剩下的半瓶。他笑着,抬起手,隔着玻璃和舅妈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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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冲上来拍打着李志的车窗,想要救出自己的老婆。

李志又将车子往前拱了拱。轰的一声,墙塌了。马玲半截身子和倒塌的墙混在一块,再也没了半点声息。

“杀人偿命!”恶狠狠的声音从四周响起,愤怒的亲戚们将李志拽出驾驶室。

拉扯间李志吐出一口农药,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发出来。这才有人注意到李志已经喝了百草枯。

当我接到指令赶到的时候,血色残阳摇摇欲坠,围观村民却似乎对血腥的现场和将黑的夜色没有一丝惧意,不少村民还领着孩子在旁张望。

李志歪倒在车旁边,他对着我晃了晃手里的百草枯瓶,笑着说:“我要去找燕子了,我和她喝的一瓶药。”

我冲过去一脚踢飞他手中的农药瓶,强制把他拽上了急救车。

警戒线内,马玲的脸有点陌生,她的胸部完全塌了,上半身几乎被碾平,断掉的肋骨像刀子一样刺穿了她的脏器,先到达现场的120直接放弃了抢救。

混乱中,有村民拿出手机想拍照,我愤怒地制止,赶紧让技术队搭了一个简易帐篷,把马玲的遗体遮盖起来。

我费了好大劲才将这张鲜血淋漓的脸和彼时询问椅上,那个高声向我控诉高小燕的女人联系起来——

“你们为什么都偏向她?她有什么好?”

马玲早高小燕几年结婚,自己的丈夫是家中老幺,上面有好几个岁相差很大的姐姐。

从嫁给丈夫的第一天起,这些大姑姐都成了马玲的婆婆。纵然小心翼翼,也总是处理不好婆媳关系,每次在婆家吃了气,马玲回家还要被丈夫修理,轻则骂,重则打。

高小燕的婚礼上,作为陪女客的住家,马玲听着高小燕娘家人夸赞李志和高小燕如何如何恩爱,自己跟她差不多大,却从来没被人那么捧在掌心疼爱过。

或许从那一刻起,妒忌的种子就埋下了。

马玲越看高小燕越不顺眼,偶然间,她发现自己大姑姐似乎也不太喜欢这个儿媳妇,总跟她抱怨儿媳妇在网上买东西,也不知道省钱过日子。马玲就势接过大姑姐的话,说网购确实浪费钱。

从那之后,马玲和大姑姐有了共同话题——在一起说高小燕的不是。

从快递数落到化妆品,再到后来“只生了个女儿”,高小燕的“罪行”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她在高小燕的房间看见一桌子化妆品,除了嫉妒,她更坚信了自己的推断:老公不在家还涂脂抹粉,高小燕肯定出轨了!

大姑姐着急的脸色让马玲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那代表着婆家人对她的信任和重视。她从没想过,女人不仅可以为悦己者容,更可以为己而容。

此刻,事后诸葛的评议声甚至盖过了马玲尸体旁的哭声。之前在走访中暗示高晓燕出轨的一个村民,这会正义愤填膺地指着马玲的尸体说,善恶终有报,马玲把她外甥媳妇活活说死了,她外甥撞死她一点也不屈。

旁边的村民接着话茬,要不老话都说这些贱嘴多舌的人死后得下地狱拔舌头呢,就是叫她下辈子少说点是非。

还有人显摆似的,说早看出马玲是个害人精了,哪有人在喜宴上说丧气话的,这不闹得一大家子接二连三地死人。

看客们闻言连连点头。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第一次到村里走访调查的时候,也是这样亢奋的语调,也是这样义正言辞,甚至也是这同一批人……

马玲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个,现在她死了,即刻也便成了可以消遣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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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的李志对报复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被指定在医院监视居住。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个案子根本不用办,等李志死亡之后就可以撤案了。

以往最省心的嫌疑人当场自杀的案子,这次却让我轻松不起来。我不止一次和医生沟通,希望能用最好的药、设备,救下李志一命。

可我心里也清楚,服百草枯抢救成功的案例少之又少,何况,李志连洗胃都不肯,怎么治?

李志说,他跟小燕喝了一瓶药、一个死法,这样死后他就能找到她。他要永远陪着小燕,下辈子还在一起。

他不愿意任何亲人来陪床,也不让女儿来见自己,所有遗言都由警察转达。

李志偷偷告诉了我一个银行卡密码,他要把所有钱都留给女儿,帮女儿离开李家村,或者让姥姥抚养孩子。我答应了他。

五天后,李志在医院去世。

我没去送他。我在高小燕老家和民政局之间一趟趟往返,想帮高小燕的母亲把外孙女抢过来。

可是没有证据能证明女孩在李家村会有什么危险。最后,李家人把孩子接回去了,我们却连打官司的由头都没有。

我再也没敢去见那个女孩。

六年过去,今年,她应该已经15岁了。也是在这个年纪,高小燕认识了李志,再过几年,他们就会恋爱、结婚,夫妻恩爱,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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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陈文章自认办得最失败的一起案子。

小燕被那些谣言生生活埋,而陈文章遍寻整座村子,想要找到证据,得到的仍是不休不止的谣言,他觉得自己也几乎被“活埋”。

谣言的可怕之处或许就在于,那些坏的传着传着就传成了“真的”或“正确的”。

看着众人围着马玲的尸体开始新一轮评判,陈文章突然意识到,马玲不是真正的凶手。她只是看客中的一个,因为想要和所有人站在一起,所以也踮起了脚、伸长了脖子,看着一桩桩惨案,添点油、加点醋。

李志也不是真正的凶手,如果可以,他比谁都希望自己的车没有启动、一切从未发生,小燕回到他身边。

真正的凶手是谁?

我想起读过的一篇叫做《复仇》的散文,写得很奇怪:两个人拿着刀面对面站在旷野上,好像马上要打一架。很多人都跑来围观,等着看好戏,可这两个人就是站着,什么也不干。

路人们等啊等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这是鲁迅的复仇,不是这两个人向彼此挥刀,而是向那些冷漠的、以别人的糗事八卦,乃至血肉为食的看客,复仇。

或许,这也是向那些谣言复仇的最好方式:我们站得笔直,直到让那些注视你的眼睛等得了无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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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忆起奶奶,首先一并想到的是她窗前那两棵超凡脱俗的石榴树,那是她小院里绝对的标配,也是沉淀在我记忆中瑰丽的亮点。

那时,我们和奶奶住一个大院,她在外院,我们住里院,每天进进出出,总绕不过奶奶的院子。印象里奶奶的木窗户格子格外阔大,糊裱着雪白的或略显暗黄的窗纸,窗框子是原木色的。石榴树终年风姿绰约地映衬在窗前,有着别样的古朴与幽静之感。尤其到了五月,那盛开在繁枝绿叶间火样嫣红的石榴花,无论是走近观赏还是远远观望都很夺目撩人;中秋时节到了,石榴果子并蒂或三几个一团地凝结着,压弯枝头,它们由青绿渐变黄中透红,更是让人心起涟漪。

奶奶的石榴树

石榴树是三姑未出嫁时栽种的,所以它们的年龄比我还要大得多。两棵树一酸一甜,听大人们说,甜的那棵的果子们成熟时便有了裂缝,据说裂缝越大越宽果汁越甜。鲜红欲滴的石榴籽,色如玛瑙,透明的玉色,籽粒上有点点胭脂红,挨挤挤地争相膨出的样子很是让人垂涎。剥开来,放在瓷盘里,看似上品的山水画,放嘴里咬几粒,一直甜到心里去。

奶奶生于上世纪初的清末,也许是家境太过贫寒,大人们忙于生计无暇逼迫她三五岁就去缠足,因此奶奶留住了一双天足,她走路疾步生风,行走于窗根下,便震得窗纸哗哗作响。奶奶一生身体硬朗,吃苦耐劳克勤克俭,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即便年近八旬,她也还是荷锄背筐地和男人一样下地劳作。但她脾气暴躁,生性胆大刁蛮,这在我们村子里也是小有名气。印象里的奶奶好像永远都板着面孔的,她常常无端地使性傍气,很少有温和仁慈的笑容,偶尔看我一眼也是眼皮上撩露出眼白,让人望而生畏。我即便壮着胆子与她说句话,她也只从鼻腔里长拖出哼地一声,让人心惊肉跳,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也许就基于此,无论石榴果子有着如何的美味,我是很少尝到过的,于是天长日久地便习以为常,自己那时也就只满足于观赏到它们的亮丽,满足于它们是属于我家的那种心理上的骄傲。

五岁那年一个秋雨后的上午,奶奶屋门把着冷冷的铁将军,她的小院里更加冷清静谧,唯有那惹人醉心的两树石榴金装灿烂。树荫下几乎是终年铺着成片的薄薄的青苔,小鸟们抖着翅膀放肆地在枝头萦来绕去,招得我好生欢喜。尽管自己一向对任何食物不感兴趣,也早已习惯了果子的鲜美与已无关,但此时的我着实经不住那种安静中勃勃生机的诱惑,于是便绕在树下转来转去地观赏,也偶尔拣几片落叶在手里把玩着看。母亲大概是感觉我或许是馋极了,拿一把剪刀过来说:“没事的,把树叶子遮住的熟透了的石榴给你摘一个,奶奶不会发现。”她小心地轻轻剪下来,并没有碰下一片叶子,微笑着放我手心又轻声嘱咐我说“奶奶回来了,你千万别说我给你摘了石榴。”我居然不敢吭声答应,唯感到心跳在加剧。母亲见状又说:“这么多的石榴,少一个她不会发现的,你千万别告诉她就是了。”

捧着鲜亮的果子,即便很开心,但也不敢有太多流露,母亲越是叮咛,心里越是惴惴地不安,回屋把它放在姐姐书桌的旮旯角,喜爱地抚摸着那光滑带着两道裂缝的它。也就这时,听到大门声响,奶奶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家窗子右下边四个格子是用玻璃镶裱着的,从那里便望见奶奶居然来到我们里院,她背着一筐猪草,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墙角的猪圈边,嘴里“呖呖呖呖”地吆喝着去喂她的猪,终于见她转身离去。我飞速跑到做饭的母亲身边寸步不离,总是担心着疾风骤雨突然劈头盖脑地砸落下来。
外院里依然平静着,我揪着的心从隔院小门的墙角探出半个头,望见奶奶坐于她屋门前的那片较干燥的黄土地中间,端个簸箕放腿上,低头捡着什么,似乎是豆类或玉米粒吧,她的面部肌肉还算松弛,不是那么异常严厉而凶地厉害。我心存侥幸,或许撒个娇承认个错误就会得到她的原谅甚至喜爱的。于是,我蹑手蹑脚走近她,讨好地望着奶奶的脸,低声细语说:“奶奶,我就摘了一个小石榴。”话音未落,突见她如同点了药捻子的炮仗,簸箕狠狠往地上一摔,豆粒四散迸溅着和她一起爆跳起来;她那一双大天足八字撇开,双手背于腰后,腹部鼓劲腆着,脖子使劲梗起仰着头,冲着母亲做饭的方向哇啦大叫:“啊呀呀!是摘我的石榴了吧?怎么偷我的石榴了!”我瞬间几近崩溃,眼泪是不敢有的,喊叫也出不来声,只有掉头鼠窜;双脚自然乱了方寸,也不知怎么样地就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感觉心脏是要跳出来的样子,甚至幻想着父亲能像往日一样的火速赶来护卫安抚我们,为我们撑起一片天,融化平息这一切。偷眼看看母亲,灶膛里通红的火光映着她镇静的脸庞,母亲低头看看我紧紧搂抱着我,任凭奶奶怎样无休止地吵闹,她都充耳不闻,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稍后母亲又平静地起身把门栓好,奶奶如洪的声音像飘荡回响在天外,尽管不绝于耳,但再与我无关。在母亲的怀抱里,母爱温暖滋养着我,减速了我的心跳。

打那起,每次走走串串经过外院,我都是要屏住呼吸踮着脚尖轻轻地挪移着步子,尤其奶奶屋门敞开了着时候,总担心她虎着脸突然大喊着跳出来。然而石榴花盛开和石榴果逐渐成熟的时节,它们仍然是那么地让人迷醉,我还是要禁不住地瞟上几眼,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光鲜累累的石榴们荡然无存,不知去向,只留下两树渐趋飘零的叶子,于是心里便蒙上一层厚厚的失落感。继而秋去冬来,充实丰盈的一年从此迈向年终岁尾,老树随之变得肃杀萧条。
1993年初春,奶奶历经近一世纪的生命画上了句号。临终的半年里,父母和姑姑们轮流陪伴伺候在她床前,我节假日回家也总要陪她坐坐。看着往日里泼辣挺直风风火火的奶奶如今蜷缩在被窝里形似枯槁,行将就木,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始终是听力灵敏,头脑思维也还清晰,只是言语逐渐地含糊起来。
那天,奶奶微睁开双眼凝视着我,浑浊的眼光略显明亮,她突然努力地伸出双手,轻轻拉住我说:“你姐妹自小到大,我是没管了你们一丁点。”奶奶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眸子里充满了对生的留恋渴望与不舍,似乎乞求并奢望我能把她从生死边缘拉过来一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一旁为她端碗调羹的母亲也被感染了,她双手抖动,抽搭着鼻子。

看着奶奶枯枝干柴般的双手,我百感交集如哽在喉,顿时泪雨滂沱:“奶奶……”像儿时那样轻轻喊她一声,再说不出一个字,反而更希望她似当年那样子暴跳如雷起来。泪光中,饱经风霜的石榴树薄雾缭绕,曲伸的树影透射在窗上飘摇晃动。来年的绿树成荫,枝头绚烂,奶奶是看不到了,这一面,也是我和奶奶的诀别。
奶奶出殡那天,我感慨地抚摸着老石榴树的枝桠,它体内蛰伏许久的青色要隐隐地泛出来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据说那天的不久,一乡邻把两棵老树移栽到他自己家的小院,不知它们在同一个世界觅到的另一个生存角落里是否延续了自己生命?始终未能亲见,但我依然记挂着它们,无法忘记它们四季的风采,夏日的葱茏火艳热烈,金秋的纯美端庄丰硕,严冬的苍劲飘零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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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网上有个问题挺让我好奇,因为这辈子可能都不知道答案——在监狱,最宝贵的物资是什么?

有人回答,是5.5元一包的香烟。但马上被回复:普通犯人抽烟机会少得掰指头算,平时只有组长有一直抽烟的资格。

还有人装内行,说是要用消费额度去换的方便面,但也不对:一层楼只有一个饮水机,烧一次大约只能打20杯开水,唯有监区老大才能想泡就泡。

说到这里你可能也发现了,监狱里最宝贵的根本不是物资,而是权力。

我有个叫何俊义的朋友,他蹲了近两年监狱,发现越是这种封闭环境,人们越看重权力,会想方设法讨好上级,欺压弱小。

然而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位特殊的“大哥”。

此人在囚犯里只手遮天,然而却厌烦这种状态:天天当大哥,我真的腻了!

我问何俊义为什么要记录这个大哥。他说:“我能在这个人身上,看到监狱里比权力更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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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狱的第一个中秋夜,斌哥就让我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大哥”。

我们领完月饼后,走出饭堂打算回监室。穿过空旷的篮球场时,突然感觉气氛不对劲——在身后不远处,跟着一群人。他们默不作声,不紧不慢地跟我们保持着稳定距离。

我紧张起来,暗暗捏紧手中的月饼。

在监狱里,一包方便面、一个鸡蛋甚至一根香烟,都有可能引发抢夺暴力,更别提一年只能吃一次的月饼。我现在有点后悔以前怎么不多吃点。

篮球场里安静得让人发毛,我紧张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斌哥,他却镇定自若地目视前方,背着手迈着标志性的八字步。我没那么沉得住气,暗暗打算着那些人要真上来抢,就直接给他们,二对多实在没有胜算。

然而想象中的抢夺并没有发生。那群人跟着我和斌哥一路走进监室,忽然两三步冲到斌哥床前,动作极快地放下月饼,然后扭过身子就跑。床面瞬间堆满了月饼。

我呆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时间无法理解。

中秋节月饼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刚领到手时,大家都兴奋地讨论怎么吃,有人说不舍得吃要留着,有人打算一个月吃一个,最奢侈的说要分四天吃完。

现在居然全送过来了!

而他们还没有跑出去,监室就响起斌哥不容置疑的沉喝:“拿走!”他们停住了动作,局促不安地相互看了几眼,然后红着脸拿回自己那份月饼,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斌哥见我一脸困惑,对我说,那些都是江湖中人,把他当做大哥。好东西都要供奉上来,这是江湖规矩。解释完,斌哥莫名吼了一句:“去他的江湖规矩,这大哥我当腻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总算获取了他的信任,才知道,比起所谓的当大哥,他在这个监牢里,要实现一个更牛逼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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斌哥和监狱里任何一位大哥都不一样。

不,要我说,他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第一次进监室见到他时,别人都围在一起聊八卦,他却光着上半身独自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份平整摊在床上的报纸,背上那条长长的刀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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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谁也不认识,闲着没事干,于是走到他身后问能不能借份报纸看。斌哥回头看了我一眼,从旁边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最底下抽出6份递给我:“新到的,别弄乱。”

我赶忙道谢,接过报纸翻了翻,发现是《参考消息》,还是按日期排好的。

我读着报纸直到半夜也没睡着,期间看到斌哥提着一瓶沐浴露路过,有些诧异。我们的标配是2.5元的香皂,一般人可用不起23.5元的沐浴露。

果然,第二天进车间做劳动改造的时候,我就看到斌哥穿上了黄马褂。穿黄马褂的都是组长,犯人中食物链的最顶层。

监狱的车间生产流程跟普通工厂流水线差不多。犯人将劳动产品上交给生产线组长,生产线组长再把产品交到质检组,由质检组判断产品是否合格。如果产品不合格,就被退回重做,犯人还会受到参加体能训练、扣除消费额度等惩罚。

斌哥掌管质检组,他说你好就是好,说不好你就完了。可以说他是掌握了其他犯人的“生死大权”。

我们上厕所、喝水都要集体行动,而组长可以在车间里随意走动。斌哥的个子不高,肚子鼓得像个西瓜,踱着不规则的八字步,双手握着水杯悠哉地走来走去,不时对着别人指导两句。

简直不像是来坐牢的。

他朝这边走来时,我打了个招呼:“嘿,大哥。”斌哥皱了下眉头,慢慢踱步到我旁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啥,就是想告诉你,报纸晚上还。”他没接话,点了点头就面无表情地走了。

晚上我去还报纸的时候,看到他依然坐在小板凳上看报,这次看的是《环球时报》。监狱里大部分人喜欢看玄幻小说,很少有人看时政新闻,而且订报纸挺贵,大家有钱也宁愿多买几包烟。

相比之下,斌哥“不俗”的爱好让我觉得这个人有些高深莫测。

然而没等我去一探究竟,他早先一步盯上了我。

有天,我正在车间劳动,斌哥突然出现在身后,轻轻拍了拍我肩膀,说:“走。”

我满是疑惑,起身跟在他后面,渐渐被带向那个人少的角落。

我等了好一会儿,心里揣测不安,眼看着斌哥慢慢转过头。

紧接着,他问出了那个让我大跌眼镜的问题:“产生经济危机的时候,钱都去哪儿了?”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昨晚在报纸上看到经济危机的报道,不太理解。我觉得你可能懂,就想问问你。”他小声说着,居然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斌哥等半天不见我说话,有些失望:“没事,当我没问,回去吧。”

我反应过来,连忙解释:“不是,我在组织语言。嗯,是这样的,钱的本质是信用,信用足的时候… …”

我噼里啪啦地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知识都倒出来,生怕他误认为我在敷衍。斌哥听得入神,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浮出微笑。

“这样说你听懂了吗?”我满头大汗地终于讲完了。

“大概懂了。”斌哥点点头,突然又问:“你什么文化程度?”

“专科。”

“嗯,我初中没读完,有很多地方不懂,以后还要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我一定尽力。”我虽然对自己的知识储备没信心,但也不想得罪他。

斌哥没让我白白浪费半天时间,讨论完经济危机后,他带我回工位,开始教我缠线。我们的劳动是给电压器缠上电线,很费力气,我每天都被搞得头大。

斌哥将每个技术动作拆解成6个步骤,一步一步演示给我看,教得很仔细,一目了然。末了,他扔下一颗定心丸给我:“你有什么困难的,随时找我。”

斌哥走后,坐在我对面工位的阿华略带羡慕地说:“你跟斌哥关系挺好啊,他一般不跟人聊天的。”我于是好奇地向阿华打听斌哥的来历。

“他很出名的,以前是我们县的老大。脾气暴躁得很,贩毒的时候单枪匹马跑到山里跟买家要钱,被人拿枪指着脑袋都不怕。他打架特别不要命,抡起刀说砍就砍,整个县城里的混混看见他都要绕道走。”我想起斌哥背后那条长长的刀疤,有些发怵。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案子很轰动,新闻都报道了,当时缴了几千万赃款。喏,小宋和董娃都是他的同案。”阿华指了指远端的两个人。

“他们原本是3个贩毒团伙,结果董娃挑起事,要整小宋,警察收到消息,不仅抓了这两人,也顺藤摸瓜逮住了斌哥。”

听阿华的意思,斌哥是被董娃和小宋之间的恩怨牵连进来的,而且,董娃是导致他们三人落网的罪魁祸首。我瞄了眼刚刚阿华所指的董娃,心想他惹了斌哥,日子肯定不好过。

监狱这种封闭空间,太适合报仇了。 

但我再一看斌哥,依然认真地研读报纸经济版。我对这人更加好奇了。

我不明白他一个曾经的黑社会老大,初中都没毕业,现在不急着报仇,反而对经济学这么感兴趣?

从那时我就隐隐猜测,斌哥是不是在预谋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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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之后,我常常在一旁观察斌哥。

但我越看越疑惑,从没见过谁坐牢坐得像他这么逍遥自在。

他账上的钱从没有小于1万块,抽的烟是中华,奖励菜一次不落,洗澡、吃饭从不用排队。但不管有怎样的优待,监狱跟外面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可斌哥却非常自得地享受着这一切,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出去。

我们平时的消费额要用劳动产量来换取,除此之外,积极劳动还可以争取减刑。其他人都尽可能多做,但斌哥却每天在车间里闲逛,能让别人干的,自己绝不动手。还说在监狱干活没啥意义,随便应付就好,散散步能舒坦身心。

而最让人奇怪的一点,是他完全不恨牵连他入狱的董娃。

小宋和董娃的恩怨延续到了监狱里,平时就针尖对麦芒,而监狱里物资匮乏,资源的争夺异常激烈,俩人常常因此互相针对,暗流涌动。

有一次,他们因为抢夺饭堂里一个看电视的座位,终于把冲突摆到明面,激烈地对骂起来。两人各自的小兄弟都握紧了拳头,一时间剑拔弩张。

大家都认为斌哥会站在小宋一边,于是都站在了董娃的对立面,饭堂里瞬间分成人数差距巨大的两群人。小宋有恃无恐地跟董娃对峙着,一边时不时瞄向人群之外的斌哥。

过了一会儿,只见斌哥拨开人群,走到两人中间。他抬手指指右边,下命令一般地跟小宋说:“去那儿坐下。”然后又指向左边,跟董娃说:“你去那。”

斌哥的声音不大,气势却死死压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小宋和董娃都不敢开腔,气鼓鼓地散了。然后斌哥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坐下看电视。过了一会儿,警官来到饭堂,将斌哥喊到外面的操场。

透过玻璃门,我看到警官递给斌哥一支烟,两人边抽烟边交谈。一般只有犯人给警官敬烟的份,我从没见过警官给犯人递烟。

烟抽完,斌哥回到饭堂。我好奇地问他警官说了什么。

“没啥事,就是叫我管住他们两个。”斌哥回答,接着又说,“不好整。小宋一直叫嚣着出去了也要弄死董娃,这股恨意我压不下。”

我见斌哥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忍不住问:“那你呢,你恨不恨董娃?”

“不恨,我还得感谢他。”斌哥平静地说,“如果不是这个案子把我扯进来,我迟早得被判死刑。”

原来,斌哥很久以前就明白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能长久,想金盆洗手。可他尝试做生意却失败了,加上自己也有毒瘾,总是无法脱身。他心里有预感迟早会被抓,以他犯下的罪,大概率会判死刑,至少也是无期。

而被董娃和小宋的事情牵连,却提前引爆了这事,同时给了斌哥充足的时间转移赃物和赃款。

结果,他只被判了15年,并且没有被没收财产。

斌哥觉得自己这次坐牢赚大发了。

他是“二进宫”,按照之前的减刑经验,最差的坐三天减一天,最好的坐一天减一天。也就是说,顺利的话这次15年的刑期只需要坐8年左右。

出狱时,他才四十多岁,手里还有千万资产。

8年时间换几千万,值了。

斌哥觉得这是命运给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他也借这次机会下定决心,出狱后就拿着那笔钱,正经做生意,体面过生活。

他说:“就像做个好人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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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做个好人”这句话从斌哥嘴里说出来时,我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在监狱里有个潜规则,哪怕你再忏悔,也不会随便说自己要做好人。因为会被人嘲笑。不过这里也没人敢嘲笑斌哥。

往后一段时间,我跟斌哥越来越熟,得以更近距离观察他。

斌哥跟之前的所有江湖关系断了来往,不参与任何纷争。但仍然有很多人把他认作大哥,时常拿烟和零食到我们监室里来“孝敬”。

斌哥拒绝了很多次,有一次他实在烦了,一脚把来送方便面的新犯踹趴在地上,揪住新犯的耳朵吼:“你是个人,不是条狗!”

他好像真的在身体力行地做一个“好人”。

普通犯人的劳动任务很重,平均每天要做1万次有效动作才能完成。

很多人的技术动作不标准,就导致产量不高,质量也很差,常常被退货并受罚。

斌哥对自己的劳动不上心,却喜欢在车间里观察别人,看到谁动作不正确就去矫正。他教得很仔细,反复演示,务必让对方理解到位。车间的450个犯人中,有200多人都得到过斌哥的帮助。

那次送月饼的事情,就是由这帮人自发组织的。

大部分犯人都在牢里得过且过地混日子:白天劳动,晚上回来洗漱、吹牛之后倒头就睡。大家都觉得坐牢的时间就是被浪费的,什么事情都要等出去了再说。

而斌哥却每天晚上都要看《参考消息》、《环球时报》等。他是为了跟上外面世界的步伐,想出狱后开个报纸上常常提到的“投资公司”,好好利用起自己意外保住的财产。

所以他时常拿着报纸问我一些经济概念,后来还在我的建议下订了一些财经类的期刊,即便他连GDP是什么都不一定懂,还是每天认认真真地读。

在斌哥想象的未来画面中,自己应该西装革履,坐着劳斯莱斯,出入高档写字楼,后面跟着一帮操盘手。

然而现实往往不如想象美好,很快,一次打击敲碎了斌哥的美梦。

2017年,斌哥第一次申报减刑,却刚巧碰到最高院执行了关于减刑的新规定。在新规定中,重罪犯人的减刑幅度被大大降低,而且申报条件比一般人严格得多。

减刑结果下来的当天晚上,斌哥没有照例翻报纸,而是坐在床上捏着《裁决书》,呆呆地看着那句“减去有期徒刑6个月。”

过了半小时,斌哥突然从床上蹦起来,冲到监室门口,发疯一样地拍铁门,大声喊:“狗日的!董娃!你整惨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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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监室的小宋听到斌哥的嘶喊,也跑到自己监室门口起哄。其余5个监室也纷纷响应。一时间,整个楼道里铁门“梆梆”作响,各种国骂此起彼伏,矛头一致对准了董娃。其他楼层听到动静也闹了起来,整个监区被敲打铁门的声音所覆盖。

局势眼看着就要失去控制,楼道守夜犯差点哭了,赶紧摁报警器向警官报告,然后跑过来哀求斌哥不要闹了,会出大事的。

斌哥没有理他,睁大双眼,兀自拍铁门嘶吼叫骂:“董娃!明天老子要弄死你!”

几分钟后,警官赶到,把喧闹压制了下来,然后走到我们监室门口,招呼斌哥,安慰了他几句。

第二天,斌哥喊我跟他在车间散散步。路过董娃工位的时候,董娃背对着我们,把将头埋进工位,假装没有看到斌哥。但发抖的身体和紧紧握住管子的右手暴露了他的恐惧。

但是斌哥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瞟了他一眼就走远了。我正有些奇怪,却听见他叹了口气:“作孽太多了,总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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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刑的事情只是让斌哥消沉了几天,不管怎么样,钱还在,不亏。

他的首要任务变了:保证自己出去之后有命花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斌哥一改平日老神在在的姿态,开始积极劳动、锻炼身体。每晚都要练一小时——仰卧起坐、俯卧撑、拉筋,花样百出。后来甚至照着书开始学八段锦,一招一式舞得有板有眼。

饮食上则每顿饭从满满一碗减为拳头大小,购买的零食从饼干方便面变成了纯牛奶和茶叶。甚至为了省钱买牛奶,不再抽中华,而是抽10元一包的云烟,数量也控制在每2天1根。

他还开始看医学方面的书籍,每当我见到他捧着《教你如何不生病》的时候,都非常怀疑他能不能看懂。

几个月之后,斌哥的变化惊人。从原来的大腹便便变成了肌肉结实的壮汉,一次可以做上百个俯卧撑,双腿甚至能劈叉成160度。

但一次监区改制又打乱了他的节奏。

2018年8月,连我和斌哥在内的100多号人被转移至一个特殊监区,9月底,我们回来以后,斌哥的“好日子”却一去不返了。

我们的劳动任务不再是缠线,变成了给少数民族犯人进行中文普及。民警把犯人分成两拨,文化程度在高中以上的做教育岗,负责教学,其他人则是后勤保障,也就是打杂的。

我做了教育岗,而斌哥成了后勤。

虽然他还是组长,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花钱大手大脚,也没能力再教人干活,事实上这个名头已变得可有可无。

监狱是一个很现实的地方,斌哥没有了权力,大家对他的态度也变了。

到10月份,天气转凉,洗澡房每天晚上8点放热水。100多个人轮流用12个喷头。 

那天晚上,斌哥早早脱光了衣服,捧着洗脸盆到洗澡房。按以前,他一到就会有人主动让出位置来。结果这次大家都没有让开,还不断让教育岗的人过来插队。

天气很冷,斌哥在一旁等得瑟瑟发抖。

那晚回来以后,斌哥每天看书的时间更多了,不仅是看那些健身书籍,还看起了唐诗宋词。

他似乎想要证明自己不靠武力和权力,也一样能被人看得起。

没几天,斌哥就申请要去教育岗工作。新来的警官对斌哥并不熟悉,觉得很诧异,当场叫他背《静夜思》和《望庐山瀑布》。

斌哥早有准备,磕磕绊绊地背完了。警官听他背得别扭,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让他晚上跟着一起听课,看他的学习情况再决定。

我每天早上6点半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他拿着笔记本坐在床上学习,半夜也常见他还躺着背书:“人之初,性本善……”

到10月底,曾经口口声声“不想再当大哥”、“要做好人”的斌哥,终于能完整背出《三字经》和《弟子规》。

警官安排了一场试讲课。课上,斌哥白话中穿插着文言文,满口之乎者也,竟还有些夫子的味道。

试讲课后,斌哥如愿以偿,正式上任教育岗。

或许按照这个结果下去,斌哥哪怕出狱时已经老了,但还会有健壮的身体、足够的学识。再加上那一大笔钱,他损失的也不算太多。

减刑结果不如意以后,就一直在努力“拼搏”的斌哥,现在终于稍稍能喘口气。而他不知道这短暂的喘息,竟只是为了让他有力气迎接更残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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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斌哥打电话回家,从家人口中得知:“你儿子偷了家里的1万多元,全买了游戏装备”。

斌哥懵了。在他印象中,自己还没入狱时,儿子原本还很乖的,现在初二了,虽然跟着爷爷奶奶住,但前妻也时常去看望,不至于没人管,怎么突然就学会偷钱了?

斌哥问我:“是不是因为我坐牢,给孩子造成了心理扭曲?”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跟他说下次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可以跟孩子好好谈一谈。

为了准备跟孩子的通话,斌哥开始看《论语》,看到书中有用的句子就抄下来,在旁边备注自己想要跟孩子说的话。半个月下来,竟然写满了一本笔记本。

我觉得他有些太夸张了:“电话才10分钟,哪说得了那么多。”

斌哥苦笑了一下,说:“有备无患嘛。”

元旦节傍晚,斌哥迫不及待地拨通家里的号码。然而那通电话并没有达到预料中的效果。孩子对斌哥的长篇大论反应冷淡,从头到尾都是“嗯”、“嗯”、“嗯”,连一句反驳和埋怨都没有。

斌哥讲到最后,一直跟孩子强调:“想花钱就跟爷爷奶奶拿,家里不缺钱,但是你一定不能学坏……”孩子依然只是“嗯”了几声。

他想让儿子当个好人。

但他发现,自己好像没资格,更没底气去像个普通父亲那样教导了。

挂掉电话后,斌哥拉着我连抽了5根烟。

“是不是来不及了?”

“孩子还没定型,未必的。”我怕打击他,没有说出心里的实话。

斌哥摇了摇头,又夹起一根烟:“我是个失败的父亲。”

没过几天,斌哥突然问我:“练什么字体见效快?”

我说自己练过行书,斌哥就让我教他,说想写信给儿子。“我的字太丑了。”

斌哥练了10多天的字后,终于开始动笔了。我们白天没功夫,到了睡觉时间,按规定每个人都要躺在床上,除非是上厕所或发生紧急事件才能下床。

于是我和斌哥只能等别人都睡了,跟守夜人打个招呼,然后搬小凳子坐在床边安静地写,说话轻声细语。

监室里本来灯光很弱,大部分的光线还被上铺挡着了,我们得趴得很近才能看到纸张上的字。

写信的过程中,斌哥在手边准备了小练习本,写到拿捏不准的字句,就先在练习本上描出来,问我是不是这样写,笔画对不对,语言通顺吗,孩子看不看得懂。

打了7次草稿后,信终于写完了。这是斌哥坐牢几年来第一次给孩子写信。

我们的信在寄出去前都要给民警看一遍,为防止看不过来,民警要求长话短说,所以我们一般都只写两三页纸,可斌哥这次写了整整11页。不知道他的儿子会不会有耐心读完。

而信寄出后,斌哥也并没有轻松起来。

他原本觉得自己哪怕身在监牢,也能把握住很多东西。可现在的境遇,却让他觉得失去的越来越多。

他开始害怕。自己来不及“做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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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来不及了。

给儿子写信没多久后,斌哥就收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弟弟说老人家在走之前,一直呢喃着要见斌哥最后一面。

得到消息那天,斌哥拉我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聊了很久。他说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法庭上,父亲原本浓密的黑发那时已经变得稀疏花白。

什么叫蹲监狱?就是你老爸在外面死掉了,你也不能去看。这就是蹲监狱。

斌哥红着眼眶,不停念诗:“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他曾经还为自己躲过死刑、保住财产而沾沾自喜,现在才终于看清,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他已经错过了一切。

法律或许饶了他一命,可现实没有。

自那开始,斌哥看起了佛经,看完总问我:

 “人这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对家人好,做正经的工作,这很难吗?为什么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斌哥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

2019年2月,我就要刑满释放了。教育岗中,我带的班成绩是最好的,警官本打算安排一个本科学历的人来接替我的工作。斌哥知道后,竟主动申请接替我那个班。

警官怀疑他不行,但没把路堵死,让斌哥讲一堂课试试看,并交待我去旁听。

课的主题为“慎终追远”,斌哥讲课时的表情很肃穆,声音凝重。

“各位同改,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是因为分不清善恶、不懂法律么?不对!是因为我们有侥幸心理!”

“有人说法律不给我们做好人的机会,说这句话前先扪心自问,你给自己机会了吗?”

一堂课讲完,全场肃静无声。只有斌哥“砰砰”地锤着自己的胸脯。

我听完课后,脑中浮现斌哥当初一直问我的那个问题:“做个好人很难吗?为什么我做不到?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我觉得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监狱里的课堂,老师和学生都是半吊子,没人真的把学习当回事,顶多做做样子。而那堂课后,竟然有个学生把斌哥的话全部抄录下来,写了篇深度感悟,被监区领导看见了,大为赞赏。 

斌哥接手我的班没几天,监狱就进行了一次考试。一般来说,带班老师都会把试卷提前看了,再各种明示暗示帮着学生作弊,争取拿个好成绩。因为学生成绩好的班,老师会得到加分和物资奖励。

而斌哥却十分严肃,试卷到他手上,他就直接发下去,然后跟监考的人说,不允许学生作弊,否则他们更懒得学习了。

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老师。

那段时间除了上课,斌哥还开始帮别人写信。监狱里的信件只允许使用汉语,所以很多少数民族学生找他帮忙写家书。

斌哥来者不拒,边翻唐诗宋词边写,总是先写一遍,然后读给寄信人听,再一起研究、修改,写到半夜三更。

他常常跟别人说:“你们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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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要离开监狱的时候,斌哥也终于彻底从梦中清醒了。

满刑当天早晨,斌哥拿出1包玉溪,说请我抽满刑烟。我问他剩下的日子有什么打算。斌哥说:“争取多减刑,早点回家。”

我打趣道:“然后出去做个霸道总裁?”

他苦笑着说了句“屁裁”,然后迷离地看着监区大门,说:“出去后,我想开个小卖部,又能挣钱,又能待在家,挺好的。”

临别前,斌哥用力地抱了抱我,嘱托我替他回家看一看家人,然后转身向监室走去,他要去上课了。

出狱之后,我跟斌哥的弟弟联系上,听他说了一些情况。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很不好,管不了孙子。家里不缺钱,可是因为斌哥坐牢的关系,一家人在镇子上并不受待见,不敢招摇。弟弟在国企的工作也因此受到影响……

他用坐牢换来的千万财产并没有让家人过得多好。

回来后我给斌哥写了封信,把情况如实都告诉他。斌哥没有给我回信,只让弟弟给我带话说:“知道了。谢谢。” 在写下这篇文章的几个月以前,我在网上看到公示消息,斌哥又减刑了5个月。看来他还没有放弃。

后来,我履行承诺,去了一趟斌哥的家。而在他的那栋豪华别墅里,我却感受到了另一种凄凉。

他家是一个独栋天地楼,欧式外形在小镇上非常显眼。我到时,只有斌哥的母亲在家。

那份判决书下来之前,斌哥满心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回家。而判决书下来后,他只是跟弟弟打了个电话,说可能比预计迟几年,拜托弟弟照顾母亲和儿子。

而“几年”是多少年,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进他家看了看,卫生像是许久没有打扫了,雕刻精细的红木沙发上也铺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只有挂在客厅墙上的遗像框异常干净,黑白分明。

斌哥的母亲年纪大了,不喜欢说话。她知道我是刚出来的,却也没有问我斌哥在里面的情况。

去斌哥家的那天,他的母亲弯着腰坐在家门口的红木凳子上,呆呆地看向远处的公路尽头。

我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也不愿问,只是握着老人家的手,陪她看了一整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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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何俊义并不相信,斌哥说的那句:“做个好人”。

这时的他说要做个好人,只是掩耳盗铃。他所憧憬的“好人生活”,不过是想攥着大钱,到外面做安全的生意。

那些剩下的罪责,斌哥觉得没被揪出来,当一切没发生过就好。

不过命运没给这个机会:他儿子前途尽毁,父亲死时也无法送终。重点是,他还不能顺利减刑,等出狱后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何俊义却觉得,斌哥遭受了这些惩罚后,才可能真正变好。“这样他才会知道,出去了再变好,就来不及了”。

斌哥也已认清现实,尽管没机会再教育儿子,但至少自己能多读一些书,告诫那些同犯学生们:“你还来得及”。

我觉得这句话不仅适用在监狱里。其实人的一生也有许多事情,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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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就杀小动物的人,长大后怎么样了? | 监狱局外人16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儿童的残忍,往往令成人吃惊。

    有人曾做过一个实验,给幼儿园的小朋友提问,假如你在路边见到一只受伤的小猫,会怎么做?

    答案五花八门,不少人回答,去踩它、捏死它、淹死它,甚至拿火烧死它。

    这难道是天生的吗?

    其实,与其说孩子残忍,不如说他们之所以残忍,是因为他们的成长环境,无意中把他们变成了一个残忍的人。

    而如果不加以矫正,这些孩子长大后,有概率成为一个冷血的人。

    狱警白参就曾遇见过一个犯人,小时候亲手把一只刺猬砸成肉泥,还涂在兄弟脸上。

    长大后,他就做出了可怕的事情,针对的正是自己家人。

    犯人在监狱里服刑,人人平等,却又不平等。

    一般的犯人,每天要从早到晚劳动,只有两次二十分钟的放风时间,能停下来。

    如果觉得自己无法适应劳动强度,犯人可以向我们提出申请,调换监区。他们最想去的是医院监区,那里每天的任务只是休养和陪护重病犯,简直是天堂。

    但根据我的经验,调监申请多是无赖、老油子逃避劳动的手段。

    不过眼前这个男人,他申请去医院的理由却让我心中一紧,不得不重视。

    他叫陈老四,五十四岁,身材臃肿,神情木讷,略微佝偻。

    他说,“我受不了了,因为我每天都在遭人迫害!”午休和晚上睡觉时,总会有人摸到床边,对他嘴边灌下恶臭之物,已经持续好久。

    我让他解释清楚,灌下的到底是什么。他脸色涨红,“是屎,是尿,这帮狗娘养的!”

    我觉得不可置信,这个谎言编得太假。但看着陈老四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决定调取监控求证。

    一共调取了三个监控,随着视频里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脸色逐渐冷了下来,感觉受到了愚弄。

    我怎么会相信这么荒谬的谎言?

    监控里,在他所说的被迫害的时间段内,监舍内人人睡得安详,毫无异常。而这位“受害者”,也如同死猪,鼾声震天。

    他也在一旁看完了监控,老实木讷的脸庞上,显露出天真无知,“一定是中间没电了,没有拍到,还是被人删除了中间一段?”

    我彻底失去了耐心,不顾他声嘶力竭的狡辩,将他赶了回去。

    几天之后,在会见大厅里,我见到了他前来会见的母亲。陈母告诉我,陈老四从小就是顽劣的坏孩子。

    他被判八年,原因是砍了自己的兄弟一家。除了他母亲和妻子,没有人会来看望他。

    陈老四出生于1967年的农村。一开始,他做为家中老幺,得到了最大宠爱。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每天都有鸡蛋羹吃。

    家中除了作为劳动力的父亲和爷爷之外,只有他能有这个特权。

    爷爷和父亲每天从田里回来,还有大半碗白面面条做为犒劳。陈老四也会扒在碗边,分享这样的专属大餐。

    他对哥哥姐姐分一口的请求从来置之不理。有一次,他吃不了面条,哥哥姐姐们想尝一口,他居然把碗直接扒拉在地上,自己不能吃别人也不能吃。

    不久,陈家老五出生,老四所有的优渥待遇,全部划拉给了新的老幺。

    这时候,陈家母鸡突然不下蛋了,家里顿时失去了主要的营养品。父母决定,将老母鸡吃了,再去集市买两只小鸡。

    但还没去做,他们就从邻居口中得知,是老四在背后捣鬼。

    他为了不让老五吃鸡蛋,每天都去偷鸡蛋,但偷出来又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拿给小伙伴,换几颗玻璃珠子。

    陈家父母直奔家中,将陈老四一顿好打。

    后来又发生一次更恶劣的事情,全家都被只有几岁的老四惊骇住了。   

    陈母陷入回忆中,细节已经不太清楚,只是记得老四曾经养过一只小刺猬,但后来又亲手将小刺猬活活砸死。陈母回忆到这里,仍然心有余悸。

    我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如果从小就是这么自私凶残的人,现在调监的目的未达成,还不知道会再出什么事。

    我忙给同事打电话,安排专人对其管控盯防。

    出人意料的,一段时间后,陈老四依然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浑浑噩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非要说什么异常的话,就是无论在劳动现场还是回到宿舍,总是一个人孤僻独处,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

    这哪里像他母亲口中那个冷血的坏孩子?

    在这之后,陈老四的妻子也来看望他。从她和陈老四口中,我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甚至理解了陈老四为什么挥刀砍向自己兄弟一家。

    陈老四从小受到很多偏爱,但父母从没告诉他,那样是错的,这让他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

    老五和他差五岁,出生后,一切就变了。陈老四切身体会到了哥哥姐姐看他吃面时候的感觉,这比饿肚子还要难受得多。

    父母依旧和原来一样,没有解释过为什么。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哥哥姐姐们对小五表达了格外的善意,不再嫉妒老幺的特权,而是轮流逗弄,哄抱喂饭。

    陈老四觉得,这是他们做给他看的假惺惺。他甚至期待,哥哥姐姐们哪天不小心,将老五摔着或者烫着。

    但这样的场面始终没有发生。

    父母每日为生存辛苦劳作,根本无心关注孩子之间的小事。于是,陈老四和兄弟们之间的潜流,慢慢涌动到了明面,不可收拾。

    那时,家里的饭都是大哥二姐轮流做。

    有次大哥给父母送饭时,不小心撒了,却诬陷是老四干的,别的兄弟也这么说,害他被打了一顿。

    后来,陈老四频繁地错过饭点,一个人吃剩饭,最后剩饭也没有多余的,只能去缸里舀冷水充饥。

    一个中午,他已经两天没吃午饭,想着早回去一天,赶口热乎饭。

    推开大门时,还依稀听见有人呼噜噜吃面条的声音,待他在院子里洗把脸回来,发现桌子上的碗筷已经撤干净了。

    二姐挽着袖子准备洗碗,大哥端着锅往后院走去,而此时,三哥嘴里的面条还没吞咽干净。

    显然,他们看到他回来,赶紧收拾完了。

    陈老四急忙赶到后院,看到大哥正把剩饭倒去猪圈。大哥故作惊讶,说,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吃饭。

    陈老四一把夺过大哥手中铁锅,钻进厨房,准备烧火自己做饭。但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连灶火都没有烧着。

    饥火和怒火把他点燃,他感觉大脑里有根筋嘣嘣直跳。他拿着烧火棍,冲到后院,把正在吃食的猪捅得缩在猪圈角落。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猪槽从猪圈里拖出来,把上面的面条刮进碗里,就往嘴里倒。

    听见动静的奶奶从屋里出来,看到这惊骇的一幕。

    自此之后,父母才对兄弟之间的裂隙重视了一些,要求兄弟间要互相帮衬。但矛盾没有解开,只是被藏了起来,等待爆发。

    有年秋天,陈老四发现一个砖窑,大概二层楼高,土坯垒成,如同一个黄色的圆绒帽子扣在田野中。

    走近一看,帽尖儿已经塌了半边,应该是废弃很久了。

    他小心翼翼摸进去,里面散落一些半成品的砖头,长了尺许高的杂草,阳光从顶部塌方的地方照射进来。

    这是一个完美的避风所,他窝在草堆里,躺下来,晒着太阳。

    突然,他感觉到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拱动,顿时汗毛直竖,跳了起来。

    他找来一根枯枝,远远拨开杂草,发现并不是蛇鼠,而是一只粉色的小刺猬,只有小孩子手掌大小,身长才长出一些软软的白色小刺。

    这刺猬没和同类在一起,显得如此弱小,就像陈老四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把小刺猬捧起来,放进竹筐里。

    他一路奔跑,路过正在捡麦穗的哥哥姐姐,向他们展示他的小刺猬。他将兄弟姐妹甩在身后,兴冲冲回家喂刺猬去了。

    当时,他还不明白,凡是脱离了大部队,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家人回来后,父亲把老四叫过来,说,大哥、三哥还有老五都想养刺猬,所以轮流来,大哥三哥一人养半天,他和老五一人养一天。

    陈老四登时表示绝对不可能,谁也不能夺走他的刺猬。父亲老脸一沉,告诉他要是不愿意,就都别养了!

    陈老四拎着竹筐就要跑,被大哥及时拦住。父亲赶上来,揪着陈老四的耳朵,让他站在墙角,好好反思。

    厨房里,一家人吃饭其乐融融,大哥三哥的声音格外刺耳。

    天色黑了下来,陈老四依然一动不动。父亲也火了,下令谁也不准去劝他,母亲无奈地回屋去了。

    兄弟们路过时,仿佛撇过来一丝笑意。

    第二天一早,出去上厕所的二姐突然传来尖叫声。众人慌忙披衣出门,看见毛骨悚然的一幕。

    昨天还粉嫩可爱的小刺猬,已经被人用砖块砸成一团血肉模糊,在院子里成了红色的一滩。

    这是老四站到半夜时做的。他砸死了心爱的小刺猬,就像砸死了另一个自己。

    他双手沾血,走回屋,抹了老大和老三一脸。

    二姐惊魂未定,在看见老大老三走出屋时,又吓得几乎昏过去。那件事情后,过了很久,老大老三都不敢关灯睡觉,直到老四去城里上学。

    父亲铁青着脸,把陈老四薅了出来,质问是不是他干的。

    陈老四一脸漠然,“是我干的,但害死小刺猬的,是你、你,还有你们!它既然不是我的,你不是说了么,那就都别养!”

    陈老四后来被父母带去县里看医生。但那个年代,小地方没有心理医生的概念,只挂了一个神经科,让医生看看大脑发育是否正常。

    最后的结论是,“如果真是跟兄弟们无法相处,不如让他换个环境。”

    知道这些的时候,我改变了对陈老四的看法。他原来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伪装的恶徒,只是一个没有受到良好引导的孩子,越来越走向歧途。

    他是可恨的,又是可怜的。

    我私下叮嘱他的舍友和周边工友,要跟他和睦相处,避免冲突。

    陈老四一如既往,很平静,沉默地劳动、吃饭、排队打水,不造成任何麻烦。他孤零零的仿佛没有任何感情,无时无刻不在自言自语,总让我有些不安。

    当年,12岁的陈老四被父母送到县里亲戚家寄宿上学,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

    可是,他很孤僻,常常很晚才回家,他觉得自己兄弟都不喜欢他,何况亲戚。

    放学了,他也宁愿打扫卫生找同学玩,尽量晚回去,少接触,回去打个招呼就睡觉。

    最开心的时候,是父母来看他,把他从学校接出来,一起吃个午饭。但很快,父母也匆匆回去。

    几年过去,他才慢慢和亲戚熟起来,双方互相尊重,保持一种有距离的感情。

    后来,他去给同学家开了一段时间车,攒了一些钱,回到老家,已经二十出头。

    回来的时候,他和父母挺亲切。和兄弟之间,他已经把很多事都忘得差不多,或者是不愿想起来。

    但是他心里能感受到,兄弟们在父母的关照下,对他是有隔膜的亲热,只会客气地问,这几年怎么样。

    不过,他还是愿意重新生活,重新和兄弟建立关系。

    回家后,他不愿种地,靠着以前的积蓄,开了一家小卖部,好好经营,把它看做后半生的饭碗。

    兄弟们也觉得长脸,开业时都来捧场。

    但就是在这样的沉默中,陈老四再一次爆发。

    他又遇到了命中的那只刺猬——一块烟草销售许可的牌子。

    物资并不丰富的九十年代,陈老四的小卖部主要卖生活必需品,烟酒这样今天常见的东西,当时的村民都能省则省。

    随着经济发展,过滤嘴香烟出现在村里小青年的指间。

    陈老四在城里闯荡过,心思活络,马上就打听售卖香烟的手续,又花了相当大的代价,拿下了周边除了镇里之外的第二张烟草销售许可证。

    许可证挂牌那天,在老五的撺掇之下,村里的年轻人前来围观,还放了几挂鞭炮,热闹极了。

    香烟的开售,让小卖部的生意红火了一阵。陈老四红光满面,什么营养品、保健品隔三差五往父母家里送。哥哥弟弟来打个酱醋,甚至拿盒香烟,大手一挥就让走了。

    但香烟的售价毕竟贵,过了最初的热潮,销售额也降了下来。

    一天,老五从镇上回来,特地来小卖部跟四哥喝两杯。推杯换盏间,老五向他透漏一个坐着捡钱的门路。

    原来,镇上另外有烟草许可证的那家批发部,同样遇到了现在的困境,当初为了这张许可证花了不少代价,还没回本。

    于是,批发部老板从临省搞了些物美价廉的“散装香烟”。

    所谓散装香烟,其实同样是带过滤嘴,只不过按根批发,价格比烟草局提供的要便宜得多,村民也买得起。镇上的年轻人纷纷改都抽这种,火得不行。

    陈老四很快就明白,这是销售假烟,后果严重。

    弟弟游说他,这不算假烟,顶多是没经许可的私烟,而且村民们都图便宜,哪儿会有人告发?

    陈老四动摇了,通过弟弟搞到了第一批私烟,果然大受欢迎。

    正当陈老四稍稍安心,进了第二批货,准备大卖一笔的时候,烟草局突然到访,将其一举查获。

    陈老四懵了,他将镇上批发部的上游招供了。但经过调查,镇里批发部正规经营,从来没有所谓的私烟、散烟出现。

    调查结果传来,陈老四如坠冰窖,一下子仿佛回到十几年前的儿时,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排挤诋毁瞬间涌来。

    他冲到父母家,将弟弟从屋内揪出来,就要动手,被父母赶紧拦住。

    弟弟叫冤,自称和批发部老板也不熟,仅仅有个朋友在中间搭桥。

    这样的理由难以平息陈老四的气愤,却也挑不出毛病。他交了一大笔罚款,许可证也被撤销,重新过上了不咸不淡的日子。

    直到他发现,自己是被老五算计的。

    失去售卖烟草的资格后,小店的生意每况愈下。

    半年后的一天,父母在家做了一桌子菜,叫老四回去坐坐。陈老四一进门,发现阵仗不小,除了父母之外,大哥三哥以及老五全部在座。

    他以为只是家庭聚会,打声招呼,坐下就吃。但几句客套话聊过,他咂摸出了滋味。

    父母主动提起,小店生意平淡,租的店面倒是不小,尤其是之前的烟草柜台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老五承租下来,给他分摊租金,同样算是给老五找点事情做。

    陈老四问老五,租了柜台那块儿地方想做什么。

    “当然还是卖香烟呀。”老五说,他已经打听好,镇上批发部的许可证可以挂一个副证,批发部负责送烟,“村民买烟不用再跑远,咱们还都双赢,多好!”

    陈老四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喝酒,没有说话。

    老五还跟两个哥哥眉飞色舞地讲解其他细节。父母一边给陈老四夹菜,一边说着兄弟齐心的道理。

    陈老四酒意上涌,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老五成年后也一直靠父母养着,在镇上结识了一些朋友,蹭吃蹭喝,把自己家的土特产拿到镇上去卖,却也拿不回来钱。

    从烟草许可证办下来开始,这块蛋糕就已经被老五盯上,从他介绍售卖私烟,被人举报,吊销许可证,到他做为批发部代言人重新开售。

    眼前的弟弟,早已对老四虎视眈眈!

    哥哥们热忱在一旁对弟弟的提议帮腔,劝他这样的好事儿就不用犹豫了。

    众人此刻的嘴脸,让他格外熟悉——这不就是多年前的夜晚,对墙根罚站的他撇来的一笑么?

    他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拍门离去。饭桌瞬间安静,厨房的妻子用围裙擦了把手,赶紧追去。

    陈老四在家里待了几天,谁也不见,但不妨碍家人们找上门来。

    父母、哥哥、甚至出门的二姐也回来了,七嘴八舌地劝他做人大度一些,吊销许可证不能全怪老五,空着也是空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五甚至说,“你不就是咱爸妈花钱送你去县城上学,才混起来的么,要不哪有你这小卖部!”

    陈老四的头又开始痛了,他从城里求学开始到现在,这毛病已经很少发作。

    他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脑袋,依然抑制不住大脑里的神经嘣嘣作响,人们还在屋里喋喋不休,兄弟几个的面庞从幼时到现在在他脑海里闪了又现,他感觉脑袋里越来越热。

    他骑着摩托冲出了家门,回到店里。在店里打开一包瓜子,独自喝了几杯散酒,依然抑制不住大脑里的滚烫。

    他索性停了杯,默默注视着经营了几年的小店,从铺线架灯,到货架摆放,直至每个商品的价格,都是他一点一滴的心血。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小窝,也成了别人眼热的蛋糕。“既然都想要,那就都别要了吧。”

    他从摩托车的油箱里顺流出了一瓶汽油,觉得不够,想起店里高度数的散酒,又灌了两瓶,朝着货架、烟柜、天花板,到处泼洒。

    最后,一根火柴扔去,轰的一声,小店陷入一片火海。眼前的一片通红,仿佛是摊成一地血的小刺猬。

    妻子和家人赶到的时候,看见的是他面朝大火,呆立不动的背影。“你疯了么!”众人顾不上斥责他,纷纷加入救火的大军。

    最后,除了小店存货被付之一炬之外,还赔给了房东一大笔钱,才免于被人起诉。

    陈老四浑浑噩噩在家待了一年多,全靠着妻子和父母的补贴勉强度日。

    妻子拿出积蓄,连劝带推并张罗着,帮老四把小店重新开了起来。日子平静如水,大家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直到老父亲病重,兄弟间走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陈老四被叫到医院时,病床上的父亲瘦得如同一团揉皱的破床单,大脑也开始糊涂,母亲在一边暗自垂泪。

    围坐一旁的兄弟几人看他进来,拿出了医院开出的催费单,商量着均摊还是如何。

    陈老四看了一眼数字,说,“我先掏了,你们要是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就算了。”

    老父亲听到他的话,睁开模糊的双眼,难得清醒了一会儿。

    他看了看床前的兄弟几个,交代了一番遗言,“医药费老四愿意拿就让他拿,但不白拿,我那老院子归他,你妈以后也跟老四住。”

    这或许算是老人弥留之际,对陈老四过往的补偿。

    陈老四顾不上周围兄弟的表情,看着儿时刚强的父亲,如今两句话下来就气喘吁吁,心中的怨愤突然消散了很多。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补偿最后导致了悲惨的结局。

    由于医院已经没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按照父亲的要求,陈老四便把他接回了自己家中,和妻子悉心照顾。

    很快,老父亲便撒手西去,陈老四按下情绪,联系了兄弟几个,给父亲办了葬礼,入土为安。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陈老四念着父亲的嘱托,前去接母亲来自己家中安心长住。赶到老院子时,却发现大门已经用铁链紧锁。

    从邻居口中得知,过完头七的第二天,弟弟就把母亲接走了,并将大门上锁,宣示了自己对房屋的占有权。

    陈老四久违的烦躁油然而生,有个刺猬的影子又要从脑海里钻出来。

    令他愤怒欲狂的是,兄弟几人赶到现场之后,两个哥哥仿佛得了失忆症,一口咬定医药费事后兄弟几人已经平摊,之后母亲跟谁过,这个宅子就是谁的。

    老四自小在外上学,不比老五跟母亲感情深厚,自然老宅和母亲得养老都由老五接管。

    面对众口铄金,陈老四愤怒地大骂,也无非就是“胡说”、“放屁”之类的无用之言。围观的邻居也七嘴八舌的劝了起来——

    “老四啊,知道你年轻时受过刺激,这几年脑子也不好,你是不是记错了?”

    “老五在这个院子长到结婚才搬走,不用说,也是老五在这儿有感情。”

    “老五结婚的房子还是媳妇儿家盖的,受尽窝囊,老四你怎么忍心还来跟老五抢老宅。”

    陈老四只觉得已经没有了天理,有些头晕目眩。狂叫一声,扭头奔走,再回来时,手里拎了一条更粗的铁链锁,咔嚓,给门上了一道双保险。

    之后的日子,陈老四一直在压抑忍受,出门所见,所有人都对他指指点点,指责他刻薄野蛮。

    闲言碎语令他的头痛病越来越严重,干脆窝在家里不出门,但是家中并不安宁。

    兄弟几人隔三差五就来家里,让他他早早把钥匙交出来,不要胡搅蛮缠。老五两口子更是堵着家门口叫骂,威胁着要他后果自负。

    陈老四和我说,情况越来越糟糕。 

    “晚上回到家,我躺在床上,心中还是很生气,大脑里面乱哄哄的,我在想,周围都是坏人,他们都要害我,我应该想办法整夜整夜不睡。

    “一个一个晚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过觉没有,反正跟白天差不多,都是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在梦中。周围嘈嘈杂杂,脑海里总是回响着乱哄哄的声音,大多数都是对我的质疑和责骂,我的头也开始越来越痛。

    “我怀疑,我不是生病了,而是有人在害我。因为在很多个晚上,我总是能感觉到窗外来了人。他们在悄悄的说话,他们推开门进来了。

    “我很害怕,但是我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有时候我把床单都抓破了,想让自己睁开眼醒来看看,是谁要害我,但是我都醒不过来。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走近我的床,往我嘴里面灌一种液体,我觉得那应该是慢性毒药,因为每天起来之后,我都感觉头更疼了,肚子里也不舒服,但是没有特别剧烈,一下子倒地遇害,所以一定是慢性的毒药。

    “我就这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晚上,每个晚上都是在这样的惊恐和无能为力中度过,终于有一天,我又熬过了一个晚上,一大早,我就听见院子里老五夫妇俩叫骂着,朝我走来,好像梦里就是这个声音。

    “他们终于要朝我下手吗?我决定趁着这次清醒,一定要做出最有力的报复。”

    那天,老五夫妇气势汹汹闯进来,对陈老四仿佛骂着什么难听的话,还打了他。他走到院子中,将院门反锁,拎着菜刀,拐回了屋。

    老五媳妇儿泼辣的叫骂正在劲头上,“陈老四我告诉你,别装疯卖傻,今天你不给我把这事儿解决,我……”

    话音未落,一把菜刀就劈在了她的脑门上。鲜血溅了老五一脸,他愣了一下,随即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却发现院门紧锁。

    陈老四追上前来,对着这个他从小就看不惯的弟弟,一刀、两刀……鲜血淌了一地,跟多年前的那只小刺猬一样。

    “这么说,你是把你弟弟两口子砍死了?”我皱着眉头发问。

    陈老四蹲在地上,穿着囚服,点了点头。

    “你确定?”

    “那肯定呀,要是没死,我早被害死了,我还能在这儿关着?”

    但陈老四的判决书分明写着,“其妻将行凶中的陈老四拦开并报警…….受害者二人经医学鉴定,伤情分别为重伤一级和重伤二级。”

    我确信,他看来真的有点精神问题,分不清现实和幻想。

    但几天后,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脊背发凉。

    在会见大厅接待家属时,我同时见到了陈老四的母亲和妻子。 

    听我将陈老四的情况简单说完,他的母亲突然嚎啕大哭。她说,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老四有这么多委屈。

    “你当时那么小,那么多天,饿着肚子是咋过来的呀。吃猪食的时候,我跟你爸都觉得你不正常,哪儿想到你当时该多饿。”

    “你爸脾气不好,有啥事儿就打一顿,还摁着头让你让出来刺猬,你咋这么倔,也不跟我们说你的委屈。”

    我能感觉,她开始意识到,正是自己以为不用在意的孩子打闹,在多年之后造成家庭惨剧。

    老四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劣根深重,暴怒行凶,而是一步步被逼进了深渊。

    老母亲神情复杂,悲痛地感叹道,应该在那个时候,兄弟间的仇恨就不可开解了。

    烟草店的事情,父母是对陈老四心怀愧疚的,那件事情对他的刺激太大,打破了平衡多年的家庭关系。也让陈老四从那之后,变得更加孤僻和易怒。

    “你也不咋种地,我们该想到小卖部就是你的命根子,小卖部生意不好了你该有多难受,我们还一味为了老五说情,我们不该逼你。”陈母哭着说。

    但真正逼疯他的,还是老宅的纠纷。父亲弥留的那段日子,让陈老四也陷入了混沌的幻觉之中。

    在这以后的故事,陈母和陈妻讲述了和陈老四完全不同的版本。

    医院中父亲的遗嘱,母亲是在场的,后来医药费到底是否又被均摊,她就不得而知。但无可置疑的是,他们父亲出院后,确实是由老五两口子照料。

    兄弟几人,是在老四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父亲从医院接回老宅的,待他赶到医院,却发现病房里早已人去床空。

    他怒气冲冲赶回老家,不等他迫问,老大主动解释,这是父亲的意思,已经失去了治愈的希望,不如回家疗养,节省不必要的花销。

    当时的老父亲已经形同枯槁,辨不得人,只能依稀记得老五。陈老四去看了几次,被兄弟几人冷眼相对。

    有一次,老四实在按捺不住,在屋内发作起来,大闹几句,床上的父亲却忽然气得喘不过气,晕厥过去。母亲一边哭一边将老四赶了出去。

    “你来看你爸,你爸也糊涂了,认不出来你,他的医药费还是你出的。你哥他们把你撵走,我害怕你大闹,看你走了还松口气,哪儿想过你有多难受。”陈母在我面前哭着回忆这一段。

    几番下来,老四气冲大脑,却无处发作。渐渐地,就开始说头疼,白天总是精神迷糊,然后就间歇性的出现了幻想,在店里忙着,会突然跟妻子说,“你去给咱爹回家做饭去,店里不用你管。”

    有时会忽然哀声叹气,“刚给咱爹擦身子,他悄悄给我说,他快不行了。”

    甚至会在店里,突然嚎啕大哭。把妻子吓得魂不守舍。

    直到父亲去世,他还坚信是自己亲手为老人送的终,所以在被周围众人指责他不顾脸面抢老宅的时候,是那么的怒不可遏,无处申冤。

    现在看来,陈老四在当时精神病开始变得严重了,出现了很多妄想。

    “邻居们也不是东西,传你的闲话。我听多了也以为你是为了要房子,编的自己给父亲养老送终。谁知道,你真是脑子有了毛病。”陈母的眼泪还没有停下来。

    我涌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感受。我想起他最初来找我时,惶恐地说有人害他,想要调走。面对监控视频时,还坚信不疑背后有阴谋,我权当他在装疯卖傻,将其斥责一番。

    后来调走无望的他,一度平静了很久,一个人默默的劳动生活,但是谁知他的内心世界里,每天历经了多少凶险的波折,那表现出来的不是平静,应该是无力的绝望。

    我暗自决定,等到病情鉴定结果出来,就向领导建议,将其调离至医院休养。

    两个月后,针对陈老四的二次精神鉴定终于出了结果,“该犯所患的狂躁症和抑郁症有一定程度的缓解,可降为轻度。但根据长期观察,其妄想症没有足够的情节支撑,无法确诊。

    也就是说,陈老四没有幻想症!

    我有些错愕,跟这几个月负责鉴定的医生进行了沟通。医生的一番话,却让我如遭雷击,不知所以。

    “经长期观察以来,该犯所表现的妄想症,总是伴随着利己情节出现。通俗来说,他的妄想症是偶发性,而每次病发,总是给他带来不同程度的获益。

    “例如,他住院观察时,因下棋和他人争执,将别人打了个黑眼圈。决定对其调查处分之时,他的调查报告中诉说,他从来没有下过棋,他在和对方领兵打仗。”

    我的脑海陷入思考中:老四确实有精神疾病,却没严重到无法控制的阶段,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却故意给人误解,自己无法控制自己。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他行凶之前的行为异常,妻子眼中被逼到绝境的病人,都是假的?

    对了,我早该注意到,判决书的最后那段,“不排除有相当程度的妄想症,还需长期观察……”

    再综合陈老四和他母亲、妻子的讲述,我能想象我所理解的出陈老四——

    他从小被偏爱而偏激,失去宠爱后,被兄弟们孤立,不给他吃饭,他偷鸡蛋、砸刺猬,让自己更加被家人嫌弃,最后被送走了。没人感受到他心理得病了。

    在外那几年,他总在想念父母,想念家人,孤独战胜了怨念。

    回老家之后,他不愿再想以前的经历,愿意重新开始生活。

    他把所有的寄托都放在小卖部和烟草证身上,却没想到被老五算计了,就连父母也帮老五说话。

    他气愤之余,点燃了小卖部,精神受到重创,消沉了很久。

    给父亲交完医药费之后,他本可以继承老宅,但却再次被兄弟们排挤出门。他开始出现幻觉,并吓到了妻子。

    但很可能,他的幻觉并不会一直出现。他也从妻子口中得知,自己有时有幻觉。

    他开始利用这一疾病,偶尔故意装疯,展示给别人看。也许,从他锁上老宅大门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后面的故事。

    他知道,斗不过老五和别的兄弟,一次次被欺负,只能被逼使用暴力还击。

    于是,他编造故事,自己晚上会被人下毒,神志不清,最后终于找到机会,砍伤了老五夫妻。而因为精神异常,法院也建议轻判。

    他差点也骗了我。

    他申请调离监区时,先是哭诉被人迫害,随后监控视频推翻了他,同时也表露出他有严重妄想症情节,恰恰更加符合调离条件。

    申请调监之前,他一直以一个老实木讷的形象参加劳动,被我驳斥之后,受到了刺激,开始沉默、孤僻、自言自语,引起了我注意,我又开始主动了解他的过往,开始报以同情。

    我还想到,前不久一次清监查号中,陈老四的储物柜里发现一把磨成薄片的牙刷,锋利得足以用来行凶。

    监区高度重视,准备将其严肃处理。然而他的妄想症“恰到好处”复发了,疯疯癫癫地说,是因为每天晚上都有人要迫害他,所以用来自卫。

    当时他的疑似妄想症精神疾病,已经由我上报过,所以只是从轻处理。

    但后来,他的舍友向我报告,他的牙刷不是用来自卫的,理由是以前大家都用手掰西瓜时,他却用牙刷切西瓜,头脑很清醒。

    我脑中一片纷乱,仿佛没信号的电视机里的雪花片。我深呼吸了一口,让自己尽量平静。

    我返身回去,远远看见他孤独的身影,站在阳光下,却令我感到寒冷。

    陈老四的幻想症有多严重,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按照白参的理解,老四的讲述半真半假,但其实,众多兄弟口中的老四,又何尝不是半真半假的存在。

    在老四想到利用精神病的身份,对很多事说谎之前,是他的兄弟们对他一次次的诋毁、栽赃。

    而且,几乎每一次都成功了。

    如今,这些兄弟们大部分都相安无事,这是比陈老四的心机,更细思极恐的地方。